姨母闲适优雅地坐在大殿的紫金雕花椅上,身旁焚香袅袅,案上茶汤金黄,她穿着一身绛紫色华服,满脸雍容之色,见灏希怒气冲冲地奔进来,缓缓抬起头来,眉梢轻轻一挑,然后波澜不惊地说道:“怎么了这是!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值得你这般惊慌!”
“母后!”他看也没看跪了满地的太监宫女,径直走到姨母身边坐了下来,怒气冲冲地说道:“母后,你听没听说沐言联姻的消息?”
“听说了!”母后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视线平静地在我身上慢慢滑过,却终是举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
“母后,若儿是绝对不能去和亲的!”他一把握住姨母的衣袖,急切地说道。
姨母犹豫了一下,终是淡淡地开口:“若儿是母后的亲侄女儿,母后何尝舍得她去,可是有你父皇在,这件事可不是母后能做主的。”她稍稍一顿,带着哄劝的语气:“若儿还没有及笄,即便是定下婚事,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大婚,你且放心,你父皇会有考量的。”
“可是,万一父皇同意怎么办?!”灏希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姨母的不同寻常,继续说道:“母后您快去求见父皇,父皇一定会听您的话的!”
话没等灏希说完,姨母已经冷冷地打断:“这是朝政,历来后宫不得干政,再则若儿是我的亲侄女儿,本宫若去求情难免会引人非议,这事就此打住吧!一切都等你父皇决断!”
纵然会想到此事非同小可,却万万没有想到姨母会如此冷漠,我愣在那里,仔细的消化着这一切。是的!这一切绝不会如她所言这般简单,纵然此事事关两国邦交,可是却并非不可置喙,再则,即便是当真无能为力,她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一切,我想,她应该是担心灏希对我的情感,担心与魏相的联姻出现纰漏,所以才想要把我远嫁出去,只有这样,灏希才会死心。
然而,情绪激动的灏希又怎么可能猜到这一层,他脸色涨红,哐地一声站起身来,碰翻了桌上的茶水,茶杯摔落一地,瞬间一片狼藉……
“灏希!”
姨母的眉头深深皱起,一掌拍在桌面上,长长的护甲敲在厚重厚重的金丝楠木桌面上,落下“叩叩”的声响。
灏希却丝毫不为所动,一把扯过我的衣袖,脚步顿下,却不曾回头,冷冷的说道:“若母后无法为若儿周旋,那儿臣只好去找父皇!”
“荒唐!”
何曾见过姨母如此失态的情景,她遥遥指着灏希,手指轻颤,一时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灏希没给她发作的机会,他再不停留,一把拉起我,向泰和殿的方向奔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今天的皇宫格外安静,一路上,即便是洒扫的太监都几乎没有看到。泰和殿就在眼前,他却突然停下脚步,面向我握住我的手。我以为他是因为害怕,却不想他竟是笑笑,像哄孩子一般轻声对我说:“若儿,你先回去等我好不好?”
长风从他的身边吹过,带起地上的尘埃,在夕阳斜照下发出暗金色的雾蒙蒙的光。
我说不清自己的怎样的心情,只是机械地点点头,然后,看着他向着泰和殿的方向奔去,夕阳在他身后落下绚烂的光彩,如同一幅巨大的油画……
“哐!”
茶杯碎裂一地,泰和殿内所有的人惊慌失措地跪倒一地。殿内死寂一片,再无半点声音。
“这是泰和殿,不是你胡闹的地方,给朕滚出去!”凌泽云坐在泰和殿宽大的金丝楠木雕龙御座里,面色铁青,嘴唇紧抿。
灏希脊背挺直地跪在他的脚下,脸色苍白难看,却丝毫没有退缩:“父皇,儿臣失礼,但是,若儿不能走,若儿才刚刚十四岁,还没有及笄,姨父姨母走得早,儿臣不能也不忍心让若儿离乡背井!”
“哼!”凌泽云冷哼一声,语调请冷的好似悬挂在房檐下的冰凌寒彻心底:“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父皇!”凌灏希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却丝毫没有退缩,他抬起头,看着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声音带着戚哀和愤怒:“父皇,若儿在这宫中孤零零一人,儿臣不能不管不顾,还望父皇成全!”
“成全?”凌泽云的声音更加冷漠:“去年正元节你闹得笑话还不够吗?还要成全?你要朕成全你什么?把苏若许配给你吗?混账!”
“父皇!儿臣断无此意,儿臣只是担心若儿,星曜是蛮夷之地,苏若一人嫁到星曜,举步无亲、背井离乡,她一个女儿家如何受得了!”
“莫说现如今还没有旨意,即便是有旨意,别的公主可以受得了,苏若就受不了吗?和亲是荣耀,是朝廷给的无上尊荣,不是你的一己之见!”凌泽云顺手一摸,将手边的墨砚拿起,向着凌灏希的方向砸去。
墨砚不偏不倚地砸在凌灏希的头上,一时间墨汁和鲜血飞溅,黑色的墨汁和红色的鲜血混在一起,洒出黑红相间的斑点。
“皇上!”太监总管吴运铎膝行到凌泽云的身旁,头深深扣在地上:“皇上莫要动怒,三殿下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顶撞!还望皇上恕罪!”
凌泽云蹙眉注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凌灏希,拳头紧紧握起,鲜血沿着他的额头滴落,划过他的脸颊,他的心也不由地揪痛起来,这就是他的儿子,自小就倔强的儿子,也是最像自己的一个儿子,可是,他太年轻了,年轻到许多事情根本还看不清楚。他深吸一口气,按捺着自己的怒火,道:“朕还有政事要处理,退下吧!”
凌灏希默然跪在那里,仿佛那些鲜血并不是自己所流,许久,他抬眸看看自己的父皇,眸光平直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机械的叩首,然后,转身离去……
月夜渐深,原本清朗的初春,夜里却忽然刮起大风,寒风夹杂着冷雨簌簌而来,沉寂的皇宫更显凄冷……
我远远地站在泰和殿门外的一角,静静默立,灯火透过雨幕散在我的脸上,手指用力抓着衣角,死死的用力,指节泛白。我听到泰和殿那扇厚重奢华的金丝楠木雕花门打开的声响,然后看到灏希狼狈的有些踉跄的身影。鲜血和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留下浅粉色的痕迹。我看到有御医匆匆的冲进来,他却一把将他推开,固执地跪在泰和殿门口。
“殿下!求您了!再不止血您的伤势会更加严重!”御医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劝慰,身旁稀稀落落的站着他的几个近侍。
“都给我滚!”他一把推倒身边的御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铁青的脸色中带了一丝苍白。
“灏希!”我再也忍不住,顾不得那扇门后是世间最有权势的一国之君,顾不得那些流言蜚语,这一刻,我什么都顾不得,我只看到那些缓缓流下的鲜血,看到寒夜中的冷雨和绝望。
浅蓝色的绣花宫靴在雨水中皱成一团,箍在我的脚上,在青石板上溅起点点水花,我冲过去按住他头上的伤。鲜血快速的渗透我手中的丝帕,瞬间晕染一片……
“若儿,你怎么来了?”他伸出的手骤然僵持在半空中,那些脱口而出的拒绝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变成温软的关怀:“快回去,雨这么大,万一浸了冷气可如何是好!”
“你也知道雨大,为何还在这里跪着?”我反问他,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滚落。
他没有说话,倔强地跪着。
我叹口气,伸手接过御医手中的药箱,几个机灵的近侍已经举伞团团围了过来,方便我们包扎。
他想要拒绝,却被我牢牢按住。
“若儿,你快回去!”药酒清理伤口会很痛,然而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只是一味地催着我离开。
“若是你不好好包扎,那我就绝不回去!”我按着他的手,他想要推开,却又不忍心,只好乖乖的任我动手。
不多时,已经包扎完毕,他不停地催促我离开,可是我又如何忍心呢?!这一切原就是因我而起……
“听话,若儿,快点回去吧!”
“灏希,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不就是嫁到星曜吗?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不知道是不是鲜血刺红了我的双眼,又或者是这种苦苦哀求让我绝望,总归,我的情绪难得的有些失控,在僵持不下的境地,我转身向着泰和殿的方向奔去。
“若儿!”灏希死死地拉着我:“我不许你去!”
“灏希!“我转身撕扯着他的手:“灏希,我不要你为我这样,不要你受这种委屈,如果我留下是这么换来的,那么,我宁可去星曜!”
我甚至不敢想,我的力气突然那般大,又或许是因为灏希失血过多,纠缠中,我终于甩脱他……
我用尽全力向泰和殿跑去,这一刻我忘记了生死,忘记了房间内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掌控我的命运,这些,我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