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郑大谎
课余的时间,我喜欢串门,一个门帘挨着一个门帘地挑过去,有时候,老师在睡觉,关着门,我推一下,没有推开,然后就去挑下一个门帘,等到老师下来开门的时候,我却早已在隔壁有说有笑,搞得老师们莫名其妙。
一天,我又去后排老师那里串门的时候,听到了二爸的房间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嗓门,那声音很熟悉,可我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于是就挑门帘进去,一看,原来是郑大谎。
郑大谎,其实不叫郑大谎,这是外号,他姓郑,但是真名叫什么,我记不起了,或许没有人能想起他的真名,人们提到他的时候,都叫他郑大谎,或许,连他自己也想不起了,有时候,他给眼花的老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就说:“干大,你认不出我了,我是郑大谎。”老人就会说:“是大谎啊,你看我这眼神。”
郑大谎是我邻村的人,幼年丧父,兄弟五人,他是最小的,寡妇娘给他的四个哥哥娶了媳妇,却再也没有能力给大谎娶媳妇了,于是,大谎就这么一直单着,寡妇娘死后,大谎就一个人生活,如今已四十多岁了,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光棍了。
郑大谎这个诨名的来由就是他很爱撒谎,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村人就这样叫他的,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他撒过两次谎,闹得尽人皆知,也就从那时候,人们也就彻底忘却了他的真名。
一次二十多岁的时候,是他去外地挖煤,回家后丢了钱,因为郑大谎的家就在路边,只有已经剥蚀的很厉害的一圈低矮的土墙,没有大门,谁都可以进入他家的,又是背山处,这里就住了他一家,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丢了钱,只能听他自己说了。
郑大谎去派出所报了案,说他丢了八百块钱,八百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当时娶媳妇的礼钱也就一千多。于是,派出所就开始调查了,但是,郑大谎给别人说丢失的数目都不一样,有的说大谎告诉他们是一千,有的说是八百,还有个老人说是八十,甚至放钱的地方也不一样,一会是靠门口的木箱里,一会儿是水缸底下。
最后,派出所人生气了,说:“你不亏是郑大谎,撒起谎来,连自己都不放过,你回去睡醒,看你究竟丢了多少再说。”
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大谎究竟丢了多少钱,人们更确信那位老人的话:“就是八十,要是八百,大谎都够娶媳妇的,就是娶不了黄花闺女,那娶个寡妇准够了吧。”
第二件事,是有一年,电网工程改造的时候,要在大谎的地里盖个变电所,因为还牵扯几家的田地,价钱已经事先说好了,大谎听说第二天就要施工的时候,连夜在他的地里堆起了一个土堆,第二天,大谎愣是要加四百块,说是这里埋着他的亲人,施工的人不信,因为,这土堆一眼看出都是新堆起的,但是,大谎死活不同意,施工的人就问,坟里埋得是什么人,大谎说是他的长脸二妈。
看着大谎说的有模有样,施工的人将信将疑,为了不耽搁工期,就给了大谎二百元。
后来,施工的时候,的确挖出了一副骨头,只是那是一副驴的白骨,原来,有一年,大谎家一头母驴难产死掉了,大谎就埋在了这里。
村人听说了,本以为大谎只是想多要一些钱,没想到又整出这么一些事,笑得都流出了眼泪,于是,见了面就取笑大谎:“你啥时候多了一个长脸二妈。”好在,大谎的父亲是独子,要不,他的二爸真会被这个后人气得会活过来,然后找大谎算账。
生活中的大谎也一样爱撒谎,别人问他一些事情的时候,多是调侃,因为,他的话多是不可信,或者是反着的,比如,村人问:“大谎,你舅家出嫁女儿,酒席好吗?”
如果大谎说:“好得很,羊肉丸子八大碗。”那一定是他没有去,如果他去了,就会说:“好什么,烟酒都抠搜。”因为大谎爱喝酒,酒席上鲜有喝够的,再加上大谎是光棍,所以亲戚多不往来。
大谎虽然是光棍,但是大谎并不懒,地里什么都种,一年四季,大谎都像一个地道的农民一样在地里忙碌,并不像人们经常想到的那些光棍,四处游荡,不着家。
他就一个人,他种的那些庄稼,他能吃完吗,其实,大谎还有一个秘密,只是这个秘密,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村里有个女人叫翠叶,长得很小巧,丈夫在年轻时摔下山崖,伤了腰椎,从此就瘫痪在床,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六七岁,小的只有一两岁,一家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这个瘦小女人的肩上。
以前是男人干的活,女人就干起了,耕地、播种,但总有一个人干不了的,女人就四处求人,但是帮的次数多了,别人也就不愿意了。尤其是秋收的时候,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变冷,庄稼还长在地里,女人就边收割边哭泣,收割了庄稼,又驮不回来,女人就坐在地里呜呜的哭泣,越哭越大声,最后就是嚎啕大哭。
后来,从地里回来的大谎看到了哭泣的女人,于是就帮她驮回庄稼。
那年,大谎的庄稼收割地很晚,落雪了,大谎的荞麦还长在地里,雪后,大谎的荞麦全落了籽,颗粒无收,可是,女人的庄稼都赶在雪前驮到了场上,这都多亏了大谎的帮忙。
从此,大谎就常常出入女人家里,砍柴、种地,大谎全包揽了,以前,大谎只种自家的地,现在,种了两家的地,大谎越来越黑瘦,女人的脸色却越来越好看,甚至比丈夫未瘫痪前还要好看,村里人就开始说闲话了,女人不理,于是,他们就对大谎说:“大谎啊,你图什么,孩子没有你的,女人也不是你的,百年之后,别人埋的是一双,你还是孤坟一座。”
大谎不言语,只是挠挠头,一脸微笑,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
大谎的家,就是那个路边的院子,大谎还是偶尔回去的,只是为了找一些要用的东西,今天取一把铁锹,明天取一把扫帚,大谎家的东西越来越少,女人家的却越来越多,到最后,大谎基本都不锁门了,就挂一把坏锁,一拽就开。
有一天,大谎回到家里照例取东西,却发现家里住了一个乞丐,看样子,乞丐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乞丐把大谎家就当自己家了,在里面烧水做饭。大谎也没有生气,告诉乞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最后,乞丐走的时候,穿走了大谎的一条破裤子。
大谎爱撒谎,但是大谎对这个女人,对女人的家庭付出却是真心的,大谎的衣服常年都是那样一身褪了色的中山装,只有出门,或者去集市上才会换一身蓝色的中山服装,戴一顶蓝色的帽子,而这身装束,我已经看到很多年了。可是大谎对女人却一点都不吝啬,我亲眼看到大谎在集市上买了一块紫色的的布料,没过多久,女人果然穿了一身紫色的小西服逛集,女人身材很好,穿上很漂亮,我看着她和大谎有说有笑地在买一些生活用品,他们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甚至比很多夫妻都要好,很多夫妻,成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天翻地覆,而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却从没有听过他们吵架。
在没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大谎整天打问哪里有寡妇,想成婚成了大谎除了种地以外最重要的事情,可是自从和女人在一起,大谎就再也没有打问这件事了,在最初的几年里,偶尔有人给大谎介绍,都被大谎拒绝了,如今,再也没有人给大谎介绍了,大谎似乎就认定了女人。
有一年,女人的二儿子大概六七岁了,得了急性病,大谎连夜背了六十多里的山路,到了白湾子医院抢救了过来,医生说,如果等到天亮,恐怕就没有救了。
大谎真的把女人当作自己的女人那样去爱护了,把女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去对待了,女人的男人或许还要感激大谎,如果没有大谎,或许女人不会守在他身边,他的三个儿子能健康地成长、上学,这一切都是大谎的功劳,家里多了一个大谎,却让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孩子还能绕在自己的床前,男人本是大块头,瘫痪在床以后,身体更胖了,瘦小的女人根本抱不动,每天的大小便都是大谎在侍候。
三个孩子也很喜欢大谎,叫他干爸,他们也毫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总是亲亲热热地,按照村里人的话说,“能不好吗,三个儿子,以后还要依靠大谎给他们娶媳妇呢。”或者有人说,“大谎也不知图了啥,自己都是光棍,还要给别人的儿子娶媳妇,这一娶,还是三个。”
但是,我想,孩子是单纯的,他们不会想那么远,他们的感情不会像大人一样掺和那么多的利益纠葛,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
大谎这次来张崾崄中学,就是来给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送粮食来的,顺便到二爸那里问问孩子的学习情况,大谎真把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了。
看着这个四十多岁,却由于常年劳作,身形有些佝偻的汉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觉得嗓子里像堵了一块破抹布,难受。
如今,离开樊学已有二十余年了,三个孩子都已成年,大谎也已是一个花甲的老人了,我本打算在我下次回家的时候,去看看大谎,按辈分,我该叫他干爸,可是,母亲告诉我,大谎已于一年前死了,是肺癌。
查出的时候都已是晚期了,大谎没有告诉女人,从县城医院回来后,安排好了家里的活计才停下休息,不到两个月就走了。
母亲说,女人一家哭得很伤心,她的三个儿子,大谎才娶过一个儿媳妇,还要指望大谎娶另外两个呢,这下大谎走了,两个儿子娶媳妇费劲了。
母亲还说,大谎是累的,如果不种两家的地,也不至于得肺癌,末了,母亲还说,这大谎也不知图了啥,把自己早早累坏。
是啊,我也无法理解大谎,或许,这个女人给了大谎生命里缺少的东西,是家庭、爱情、温暖,或许还有别的更多,这只有大谎自己明白,他甘愿为此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代价,这些都是我们旁人无法理解的,但是,我尊重他,随着时间的流逝,大谎的形象让我越来越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