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云随母亲进入宴席时,已是华灯初上。麒麟阁灯火通明,五彩琉璃灯从甬道一直挂到殿门,大殿内仙乐声声,笑语阵阵。
初春天气尚凉,殿内地龙却烧地正好,暖意融融不热不燥,宾客们脱去大氅,着柔软的蜀锦长衫。
成都冬日并不十分寒冷,御寒本不用裘皮,只是贵族圈里人人喜好北国上等皮料,加上贵妇们不喜衣着臃肿,一件裘皮外套傍身,内里尽可着柔美的丝绸衣裙。天府之国富庶少战乱,好的皮草在温暖的南国,竟也价值不菲。
如云脱下柔软轻巧的银白色貂绒,额上微微冒着细汗,跟在母亲身后走向她们的几案。
厚织的红绒毯在她们身后延展开,两侧的紫色织花毯上布置着四排雕花红木短案,林筱妍母女的位置在一排右下第四座。如云随母亲入坐,墨砚自是要陪伴太子坐到主案旁。
案上已摆上八色果品点心,如云对主食不敢兴趣,却喜欢这皇宫里的点心糖果。林筱妍自和周围的贵妇们应酬,如云逐一见过礼,便跪坐下拿起一块米花糖。
宾客陆续来得差不多,往来交际也越来越热闹。一队宫娥簇拥着身材娇小的芳华公主而来,十三岁的芳华公主性子很是活波,因为是默默无闻的周婕妤所出,她身上少了些永安大公主的刁蛮,多了几分天真随和,反而受人喜爱,如云最喜欢和她亲近,两人自小玩在一处,最亲密的朋友。
芳华公主的座位正好在如云之前,她见到如云,抛下行礼的众人,径直走到席案旁。如云忙放下杏仁糖,冲她露齿一笑,也不起身行礼,极是随意道:“你才来,今天的米花糖炒得好,来,吃一块。”
芳华没好气地打开递糖的白嫩小手,“整天吃糖果点心,小心以后胖死你。”
如云抿嘴一笑,把芳华推开的糖放进自己嘴里。芳华凑近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你知不知道,今日太子哥哥的生辰宴,皇姐居然来不了,而且是太子哥哥亲自下的禁足令。”
糖块在嘴里卡住,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而且还亲历了下午那惊人的一幕。
芳华见好友一脸愣怔,谈性大起,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润一下喉咙,又继续道:“太子哥哥生皇姐的气,可是为了一个人。你这一年去了大周,却不知道,现在太子哥哥的心可是全在一个人身上,依我看啊......”
芳华话音未落,就听得内侍通传“青城书院徐一鸣先生到。”这一声通传,并未在席上引起任何反应,倒是芳华兴奋地扯扯如云的衣袖,拉着她好奇地侧头看向殿门外。
一位黑髯及胸的清瘦中年先生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徐蕊。她此时已换上一身石榴红长裙,头发梳成漂亮的飞仙髻,髻上几支朱钗旁插了一只别致的菲色芙蓉花,珠宝首饰也就罢了,这时节能有新鲜芙蓉花插戴,却不是普通大户小姐能做到的。
恰到好处的装扮,不过分华丽,亦不过于简单,正衬得徐蕊花般容貌,花样年华。随着她娉婷而行,殿内好多双眼睛已注意到这个清丽耀眼的少女,两侧细语之声传来。
如云嚼着一块芙蓉糕,心里使劲回忆着百卉园里的芙蓉什么时候开了,自己怎么没发现。
徐家父女的座位竟排在如云身后,要知道大司马太子太傅身后一般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坐席。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徐一鸣颇有几分尴尬地落座,徐蕊却一如既往地眼眸微垂,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对面三位皇子的目光齐齐投向这边,坐近了,如云看清楚,徐蕊面上的红肿已消退不少,一点血痕在脂粉的遮掩下也不再明显。
感受到近距离的注视,徐蕊抬头朝如云微微一笑,如云嘴里裹着芙蓉糕,也忙朝她微笑点头还礼。芳华朝如云神秘地眨着眼睛,拉她到自己席上继续说话,“来,我跟你说,快过来。”芳华瞧了一眼自己座前空空如也的坐席,为今晚还未开席就如此精彩,大感兴奋。
两名宫廷乐师在芳华席位旁的角落抚着柔和的曲调,也被芳华一挥手止住,两人抱着琴行了一礼,躬身退下,芳华把案上的点心往如云身边推了推,极有兴趣道:“去年墨大人为太子哥哥推荐了一位讲儒学的师傅,喏,就是坐你们后排的长髯灰袍的那位,先生姓徐,是青城书院的创办人。”
“嗯,我知道。”
“你知道?”
常被林筱妍耳提面命不可介入皇室闲言碎语,如云自己本也懵懂,对芳华的各类消息并不十分感兴趣,因而只是含混地应着。
“徐先生有个女儿,是位才女,貌若天仙。刚才你也看到了,那嫣然一笑说是沉鱼落雁也不为过吧?”
如云挑了一块芳华案上的柿饼嚼起来,“嗯,好看好看。”
“五月间,有一次太子哥哥去青城书院巡查,见到这徐小姐,可不得了,一发不可收拾。啧啧,那用心,那用情,唉,说了你也不懂。”
柿饼不好吃,如云把剩下的半块扔到宫娥的托盘上,又伸手去拉角落上的一盘琥珀核桃,青玉小盘子刚拉到一半,殿中众人都站起身,如云知道主角来了,马上随大家起身,跪拜行礼,芳华也悻悻地闭上了嘴。
出人意料地,缓步进来的三人中,有一道明黄身影,除了皇后,皇帝本人也亲至参加太子生辰宴,太子太傅墨砚只远远跟在后面。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待皇族最尊贵的三人到主位落座,一个略带沙哑的男音慢悠悠道:“诸卿平身,今日诸卿来贺太子生辰,不必拘礼,不要叫朕搅了你们的兴致。”
座下众人应景地轻笑几声,太子率先起身举杯道:“儿臣谢父皇母后亲至儿臣生辰宴,谢诸位今日与本宫同乐,请。”
众人一起站起来,举杯齐饮。
太子饮尽杯中酒,又斟满,向主座两人道:“儿臣今日满十八,谢父皇母后养育之恩,‘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见于舜。儿臣无德,愿效古贤,奉父皇母后至孝。”
虽说皇家无亲情,可在这样的日子,太子摆出温馨的“亲情”姿态,确实很讨皇帝欢喜。
果然,他一席话说完,皇帝龙颜大悦,笑容可亲道:“皇儿贤德纯孝,朕心甚慰,今日是你生辰,朕与你母后商议过,要赐你一件大礼。”
听到皇帝封赏,众人停下杯盏,专注地倾听起来。
皇帝对內监挥了挥手道:“宣吧。”
中年宦官恭敬地拿出一卷明黄卷轴,众人一看,立刻又从座上起身,齐齐跪了下去。宦官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青城书院徐一鸣之女徐蕊,知书达理,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特指为皇太子侧妃,钦此。”
“儿臣谢父皇隆恩。”
“民女谢陛下。”
听到一沉一柔两个声音,如云忍不住回头看了身后,那绯红色的身影婷婷拜倒,再抬头时,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冗长的宴会在芳华的喋喋不休和无休无止的祝酒及歌舞中进行到深夜,如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被抱上床时,手里还攥着一块琥珀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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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小姐,这是太子殿下找到的墨大司马一些不涉政事的文稿,太子专门叮嘱我,要亲手交给墨小姐。”徐蕊递过一个红木盒子,如云的思绪从绵长的回忆中被唤醒。
父亲的文稿在当年抄家时,全被查收,后来蜀皇虽归还了如云家产,可父母的文稿书信却被全数收缴,如云手上没能留下父母的只言片语。现在收到徐蕊这样宝贵的赠礼,她心中一阵激动,眼眶也红起来。
“谢谢你。”
徐蕊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事,太子也无能为力,好在墨大司马和夫人也得享哀荣,希望你不要再介怀。”
原来徐蕊是为此而来,也许她和蜀国太子忌惮大周瑞王,想提前与自己修好。不管怎么样,这份情,如云真心领了。
“多谢太子和侧妃,如云不是迁怒之人,自然知道好歹,这些文稿珍贵无比,如云领情。”
听如云这样说,徐蕊满意地点头微笑。
马车在懿琨县主府门前停下,如云又朝徐蕊行了一礼,紧紧抱着盒子,跳下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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