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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向生 黄三_ 8356 2024-10-21 10:24

  新的一天降临,城市在雾蒙中醒来。

   马路由寂静变为川流不息,商家陆续开门营业,挤公交的上班族和开私家车的共同堵在八点半的街头,骑自行车的学生挂着耳机,嗖的穿过大街小巷,广场前聚集一帮老太,随着凤凰传奇的大嗓门一起舞动。

   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芸芸众生,朝九晚五,各自疲于尘世。

   太阳升起时,所有人都会继续生活,都会忘记昨夜几乎摧城的风雨。

   日子如常过了一周,倪迦开始缺课。

   又一周后,她的一票狐朋狗友被告知,她退学了。

   直至那年的中考,她都没有参加。

   很突然的,倪迦消失了,连带她背后显赫的家庭。

   她在红极一时的顶峰失踪,生生破了无数少男的爱慕之心,也卷走女生暗地里汹涌的嫉妒之心。

   无论多咬牙切齿,她就是走的一声不响,不知归期。

   有人说她爸被人害了,有人说她家破产了。唾沫星子满天飞,仿佛人人都是大预言家,可惜主人公无影无踪,没人知道真相。

   想去询问,却发现那样嚣张跋扈呼风唤雨的倪迦,连一个了解她近况的朋友都没有。

   又几周后,人们渐渐淡忘了这回事。

   忘了讨论她离去的原因,忘了她身上的故事,甚至忘了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她总染着花里胡哨的长发,上课喜欢化妆,指甲每周换样,逃课打架谈恋爱,一身恶习,臭名远扬。

   她变成了众人青春里,那个曾经叫人羡慕,风流韵事一堆,最后却没有结局的反面人物。

   日子如常过着。

   每个人都要继续生活。

   人是围着自己转的,旁人皆是点缀。

   因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

   三年后。

   法院的判决书下来,倪迦夺回属于她的一百万遗产。

   被告席上的姑父气的吹胡子瞪眼,嘴里骂骂咧咧。

   倪迦没看任何人,把一沓一沓的资料收起来扔进包里,踩着高跟鞋往外走。

   她步伐再快,还是被姑妈倪蓉拦在门口。

   倪蓉花大价钱做的假脸此时狰狞无比,大红嘴里露出獠牙,“我真是想不通,你这个贱蹄子拖了什么关系,竟然还把官司打赢了?怎么?想抢我们家的钱?”

   倪迦面无表情,越过她往外走。

   她还要去接她妈下班。

   倪蓉作劲上来,不依不饶地缠上去,掐住倪迦的胳膊,声音尖利刺耳,“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还想要钱?!你忘了你爸欠的一屁股烂账是谁还的了?是我和你姑父帮着还的!你现在倒好,反过来把我们告上法庭?你还要不要脸?”

   “女士,请你对我的原告尊重一点。”

   男人冷静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腕间一用力,将倪迦的胳膊从倪蓉的魔爪里救出来。

   倪迦揉了揉发痛的胳膊,扭头,看到一身笔挺西装的周弥山。

   她的律师。

   “倪震平所欠的债,全部由他的公司、房产、汽车抵押。倪迦要求得到的钱,是倪震平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遗嘱内容,具有法律效益,不存在抢与不抢这一说。”

   周弥山顿了顿,忽然变了种口气,“也就是说,她拿回来的,不过是你们强占倪震平遗产的百分之一,听懂了?”

   倪蓉“哎哟”一声,语气阴阳怪气起来,“周大律师怎么打起遗产纠纷这种小案子了?”

   说罢,扭头看向倪迦,讽刺道:“你哪里来的钱请周律师?不是陪睡陪来的吧?倪迦呀倪迦,小小年纪怎么尽干叫人恶心的事?不嫌丢人是不是?”

   “说完了没?”倪迦语气平平地问,也没等倪蓉再张嘴,“说完我走了。”

   她根本懒得和她吵,自打倪震平去世,她遭受过的比这些恶心多了。

   三年前,倪震平的一场车祸,让倪家整个乱作一团,她和母亲杨雅岚在倪震平的保护下过了十几年娇奢日子,花钱如流水。她只知道父亲家大业大,却不知道原来他开公司欠了这么多钱。

   倪震平做生意时,好心借给朋友的巨款分文未归,要她们还债的法院传单却每天都能收到。

   倪震平的私人律师被姑妈倪蓉收买,遗嘱被篡改,账户上的钱也全部被卷走,她和杨雅岚一个子也没有。

   但欠的债却要她还。

   于是卖公司,卖车,卖房,卖的干干净净,最后连杨雅岚的金银珠宝都卖光,才把欠的债勉勉强强还清。

   可是一穷二白的母女,接下来又该如何生活。

   倪家一夜跌落万丈悬崖,还遭亲人陷害,遗产人人分一杯羹;商场上的朋友,利益当头,感情是虚的。

   身上最后一点钱花完,倪迦和杨雅岚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考虑着毫无希望的未来。

   杨雅岚除了会花钱虚度日子,什么都不会。

   倪迦和她一个样。

   一个落魄的富家太太,一个混混女儿,连起码的生活都不能继续。

   倪迦那时感受到的,是真正的绝望。

   无助,无力,无奈,让她几乎快被抑郁的情绪吞噬。

   她们过起了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日子。

   直到周弥山出现。

   周弥山是倪迦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是倪震平曾经资助过的孤儿,一直资助到他去国外学法,有了成就与名气,有了自己的事业。

   周弥山和倪震平联系不上后,就一直打算回趟国。

   但他如今身居高位,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法律顾问,并不能轻易抽身。

   前后忙活了三个月,才腾出时间回国。

   根据一路打听来的消息,他在离a市一百公里外的b市,找到了捉襟见肘的母女二人。

   彼时的倪迦,已经和杨雅岚兜兜转转了许多地方。

   亲人一朝全翻脸,昔日旧友个个办起狠角色。

   最后管她死活的,竟是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周弥山给母女俩租了套八十平米的房,又供倪迦在b市上学。

   都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它教训起人来,毫不手软。

   一夜白头的杨雅岚,十几年不曾干过粗活累活,如今却什么都会了。

   当过清洁工,扫过厕所,给人照顾过孩子。

   现在经曾经的雇主介绍,在一家大型超市当售货员。

   倪迦剪短又留长的头发,再也没有折腾过,她不再浓妆艳抹,不再崇尚奢侈品,穿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两只耳朵上的耳钉全部摘下,只留耳骨上最小的一颗。

   以前的棱角被生生磨去,只留一副千疮百孔的空壳。

   周弥山给她送过很多一指宽的手链和腕表,让她遮住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倪迦一个没要。

   18岁生日那天,她独自去纹了身,细细一串德文,覆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盖住了她曾经寻死的疤痕。

   dasseinzumtode

   向死而生。

   *

   周弥山把车开过来,停在台阶之下。

   倪迦一边下楼梯一边打电话,她今已亭亭,身姿曼妙,五官出落得愈发精致,在路上频频引人侧目。

   她跨上车,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皱了皱眉道:“……那行,你注意点身体。”

   “怎么?”周弥山发动车子,稳稳把着方向盘。

   倪迦挂断电话,系上安全带,“我妈说不用接她了,超市人多,她还要帮忙。”

   周弥山点头,问她:“想吃什么?”

   她懒洋洋的窝进座椅里,眼皮半阖,“随便。”

   刚刚那场官司,已经耗尽了她全部力气。

   周弥山带她去了一家私人菜馆。

   厨子是四川人,饭菜很合倪迦的胃口。

   她无辣不欢,头埋在红艳艳的汤汁里抬不起来。

   “慢点。”周弥山倒了杯水给她。

   他吃不惯辣,沾点辣椒就呛得脸红脖子粗,被倪迦嘲笑过几次以后,他就干脆不再碰辣物。

   倪迦风卷残云完,伸手接过,她嘴唇辣的红亮,眼睛湿漉漉的。

   一杯温水下肚,火烧火燎的嗓子舒服了点。

   倪迦吃饱喝足,烟瘾就上来了,她倚着靠背,从包里摸出一包烟。

   周弥山睨她,“你长本事了?”

   “嗯。”倪迦懒懒敷衍着,没管周弥山渐冷的眼神,点上一根。

   青白的烟雾扰扰,她娴熟地吐出一溜烟柱,隔着一片迷蒙,看起来漂亮又冷漠。

   她身上没有一点儿少女的青涩感。

   倪迦抽了半根,才轻描淡写的开口:“他们快高考了。”

   这个他们,是在那个遥远而光鲜的少年时代,她终日为伴的一群人。

   三年未见,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偏离轨道,而他们已整装待发,准备奔向另一种人生。

   她自顾自的说:“学还是要上的。”

   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她在b市上的学都是断断续续的,勉强读完了高一高二,后来就直接不去学校了。

   她需要重读高三。

   周弥山至始至终没有开口,只静静等着她说。

   半晌,倪迦补充一句:“我想回a市读。”

   之所以想回去,因为她心里有不舍,那儿是她的家,是每一个街道她都熟悉的地方。当初走得匆忙,她来不及记住什么,她也深知,自己如果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三年了。

   她想好好告个别。

   跟过去告别。

   周弥山坐在她对面,谈不上有表情,“你行么?”

   倪迦:“没什么行不行的。”

   “杨阿姨呢?”

   “接过去和我一块住,给她在a市租个店,我再打份工。”

   倪迦说着说着就不说了,眼睛直直盯着对面沉默的男人。

   周弥山看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忽然闭上,心里一直隐隐冒出的预感,此刻愈发明了。

   她去意已决是事实。

   而他也猜到她接下来的要说的那句话。

   “欠你的,我会慢慢还给你。”她说。

   果然。

   “没有欠不欠。”周弥山打断她,“是你父亲先挑中了我,救了我,照你这样说,是我欠他的。”

   “那你也还够了。”她嘴唇一勾,面露轻淡的笑,“还倒赔了不少。”

   “……”

   沉默了一会,周弥山沉着声开口:“真想回去,a市的事我来安排,其他不用你操心,杨阿姨不能跟着你折腾。”

   倪迦没说话,周弥山能这样说,已经算默认了,她知好歹。

   她探身勾过烟灰缸,磕了磕烟灰。

   “倪迦。”

   周弥山看向她腕间那串若隐若现的纹身,语气微重:“不管怎么样,你值得好好生活。向死而生,这是你送给你自己的礼物,说到要做到。”

   她捻烟头的动作一顿,没应声。久之,只剩绵长的呼吸。

   她如今,已习惯低头走路。

   她羡慕旁人轻而易举的幸福,偏偏她的生活不人不鬼。

   若已筋疲力尽,何来对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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