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傍晚,再来喝茶?
林蔻蔻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贤这是,明天还想跟她聊聊?
薛琳听见这话,心却是沉进谷底,一种不妙的预感生出,她犹带几分不甘地问:“他没有交代别的话了吗?”
年轻僧人凝望着她,摇了摇头。
薛琳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心里甚至有种被人甩了一巴掌的难堪:候选人在见了两家猎头后,只选择继续跟林蔻蔻接触,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一单Case她大概率已经输了!
简直奇耻大辱。
她甚至觉得自己站在这里都是一种笑话,当下竟冷着脸,直接厉声叫了舒甜,转身就走。
林蔻蔻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收回目光,却不知为什么,也没流露出什么高兴的神色,只是同样十分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小师傅,那我明天再来。”
年轻僧人冲她一笑:“叫我慧言就好。”
林蔻蔻微微一愕,道了一声好。
那年轻僧人才再次合十为礼,又返回茶室去了。
裴恕若有所思道:“这个张贤,真的有点奇怪。”
大Case也不是没做过,大人物也不是没接触过,张贤这样的实在少有。手段和人心拿捏到位,言语却少得可怜,轻易判断不出他的态度。
就连说请林蔻蔻明天再来喝茶,也并不能因此就肯定他会答应。
他看向林蔻蔻,想听听她的看法。
可没想到,林蔻蔻似乎有些出神,并没有对他这话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搭下了眼帘,道一声:“走吧。”
两人从禅院后山出来。
此时正是午后,春夏之交的阳光有些慵懒,僧人们闭门不出,游客们也大多去吃午饭,寺院里面竟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清净。
古朴的院落里,松柏苍青;
碑林的石碑上,字迹陈旧。
脚下因为常年有人行走而被踩出了坑的石板缝隙里,偶尔撒着几点深绿的青苔。
两人从那高大的松柏之间走过,被树枝树叶切割出的斑驳光影,便如碎金一般落在他们肩头。
林蔻蔻寂然无言。
裴恕于是轻而易举察觉到,她情绪似乎不太好。
有一只小小的鸟雀从枝头飞过,她抬眸追寻着它振翅时划过的轨迹,眸底渺渺似烟:“清泉寺禅院墙内有一百零八棵树,从最东走到最西是三百五十四步,从前面那片台阶到这儿,铺了六百三十片砖,其中有两块在检修管道的时候被人不小心砸碎,勉强拼一块儿放在了原地。”
裴恕微怔,顺着她言语向四面看去。
林蔻蔻抄着手,款步往前走着,似乎是要借由这些言语梳理清楚自己心里某一种情绪:“碑林里的石碑按记载曾有四十九座,但□□时候被毁去了不少,现存完整的只有十七座,大多刻的都是佛经。但在东南最靠近墙角的那一座,上面有明代人仿拓的《快雪时晴帖》……”
裴恕听着,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再去看寺庙中这些建筑,而将目光移回了林蔻蔻身上,却见她伸手轻轻扶了一把路边树干粗厚的柏树,又带着几分感触,松松撤手,继续往前。
这一刹,分明寻常的情景,却忽然在裴恕心底溅起了层层波澜,犹如打翻了染料,浸入水里,斑斓里刻上了一缕隐痛。
太熟悉了,她对这座寺院太熟悉了。
可她本不该如此熟悉。
她是林蔻蔻,是数年来制霸上海滩的大猎,风起云涌的商业战场上,总有她背后筹谋活动的身影。她该光鲜亮丽,出入
那些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会所,或是在上千人的聚集的大会上谈笑风生、挥洒自如……
猎场就是她的战场。
可因为施定青,她离开航向,签下了竞业协议,这整整一年的时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许在那些游人散去的午后,她便像此时此刻一般,从寺庙这些松柏、石板、碑林中走过……
数着这些树,这些砖,这些石碑的时候,她又是怎么心情?
裴恕竟无法想象。
他有心想要问一点什么,可话到嘴边,竟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林蔻蔻却好像已经习惯了,甚至重新走在这片自己待了一整年的地方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怀念与宁静。
但也有一种难以忽视的强烈情绪,翻涌上来。
施定青……
走到台阶前,她看着头顶碧蓝的天幕,忽然笑了一声,回头问裴恕:“想喝酒吗,我带你下山逛逛?”
裴恕心想,这问的哪里是他想不想喝酒,分明问的是:我想喝酒,一块儿下山去吗?
他凝视林蔻蔻片刻,点头道:“山下还有地方喝酒?”
林蔻蔻道:“那可多了去了,不过无论山上还是山下,饭馆是一家赛一家的难吃,好吃的找不出几家来。你运气好,遇到我这地头蛇,带你去一家好吃的。”
裴恕便跟着她走。
从寺庙出来,一路穿过已经渐渐熙攘起来的游人,先向山顶的缆车站点而去。
算是旅游旺季,售票窗口前排起了长龙。
有工作人员在旁边看着维持秩序。
裴恕一看这人头济济的场面,就忍不住叹气,道:“要不你去找地方坐着,我来排队买票吧,这看着还不知道要排多久……”
排队?
林蔻蔻向前看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眼底隐约掠过什么,只淡淡笑了一声:“不用。”
裴恕有些疑惑。
林蔻蔻拿出手机找电话,本想跟他解释两句。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不远处那名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忽然就看见了她,辨认片刻后,惊喜地叫了一声:“林顾问?!”
林蔻蔻抬头,看见他,也有些惊讶:“汪斌?”
那名叫汪斌的工作人员见她还记得自己,露出了满脸的笑容,直接朝着她走过来:“是我。林顾问你一个月前不是下山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蔻蔻跟他似乎也算熟稔,随口道:“有点事办。”
汪斌顿时笑起来:“那寺里的师傅们又要头疼一阵了。你们这是要缆车下山吗?”
话说着有些好奇地看了裴恕一眼。
林蔻蔻道:“溜下山去喝酒,这我同事。”
汪斌于是了然:看来这回都不自己单打独斗,还带同伙,啊不,带同伴了,别人怎么样不知道,智定师父肯定要气得脑袋冒烟了。
他偷笑两声,忙道:“林顾问来了还排什么队,领导前两天还念叨你呢,走走走,我带你们去。”
说着便头前引路,往前面分开排队的人群,带着林蔻蔻和裴恕往里面走。
其他排队的游客不免有些质疑。
汪斌就笑着解释:“不好意思大家,去年这条缆车索道修建的时候遇到了一些突发技术难关,就是这位林顾问帮我们请来了一位国外专家,才解决了问题,让这条索道能如期完工,投入运营。所以领导交代过,她来不用排队。”
众人一听,不由都看向林蔻蔻,倒是有点肃然起敬那味儿了。
要在索道建设期间做出这么
大贡献,插个队不排队,实在是无可厚非的事。
很快人群便自动往两边让。
只是有人瞧见了跟在后面的裴恕:“前面的是那什么顾问,后面这个呢?”
有人小声嘀咕:“可能是家属吧。”
裴恕经过时听见,忽然转头-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顿时没说话了。
直到他走过去一段路,才小声向同行的人抱怨:“还看我一眼,长这么帅还跟在后面走,万一是养的小白脸……”
裴恕:“……”
在上海他名声再坏好歹也是行内一朵常开不败的奇葩,到了这山上竟然被人默认为林蔻蔻的附庸,家属也就罢了,小白脸是怎么个形容?
群众的想象可真是具有惊人的破坏力。
他深深叹了口气。
有工作人员带着不排队,效率的确非常高,汪斌带着他们直接走员工通道,很快就送他们上了缆车。
景区的缆车一般有两个功能,一是节省步行上下山的时间,另外一个就是供游客居高临下看风景,所以四面都有透明的观景窗户。
林蔻蔻也没坐,就立在正前方。
缆车顺着缆绳往下降,午后的山岭间雾气已散,或耸峙或逶迤的轮廓,都变得无比清晰。甚至能远远看见开遍山野的雪白槐花,以及偶尔从断裂的山岩上流泻而下的泉水。
风景很美。
可裴恕没看风景,只是看她:“你在山上,似乎干了不少事。”
山上时,有那开垃圾车的对她态度熟络的司机;到山上,是以智定为代表的、见了她宛如见了仇人的和尚们,还有禅修班里一票欢呼着“班长回来了”的学员;就连现在下山,都有索道售票处的工作人员与她相识……
这座山上,好像人人都知道她。
林蔻蔻弯腰,手肘撑在前方的座椅靠背上,只望着前方的景色。
缆车透气的孔隙里有风吹进来,撩动她微卷的长发,让她看上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然。
她只淡淡道:“要不给自己找点事干,不得疯掉么?”
“……”
稀松平常的口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裴恕自问从来不是什么共情能力强的人,这一刻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舒服,堵得慌。
林蔻蔻却不说什么了。
缆车下山速度很快,到出站也没用到十分钟。从中段下山的路,林蔻蔻却是带着裴恕走下去的。
从下午走到黄昏,夕雾满山,落日熔金。
到处是拿着登山杖呼喝的游人。
他们俩却都是轻装简从。
山脚那边就有半条街,林蔻蔻来就带着裴恕往街末尾走。
那里斜斜长着一颗大树,边上开了一家不太起眼的小店。外头支了几张桌子,放了几个塑料小凳。一名系着围裙的微胖中年妇女,挂着满面热情洋溢的笑,端着刚做好的面或者烧烤,里里外外进出忙碌。
林蔻蔻俨然是熟客了,走过来就自己先坐下,高声叫了一嗓子:“杨嫂!”
正在店里给烤串刷酱的杨嫂抬起头来,瞧见她,喜得忙将手里的事放下,擦着手往外头来:“林顾问,你竟然回来了!”
裴恕发誓,这句话他前不久一定听过。
林蔻蔻随口道:“回来混口饭吃,还是老一套吧,多给我烤个茄子。对了,要两个人的量――”
话说到这里,才想起什么,看向边上的裴恕。
她打量打量他那身价格昂贵的行头,点
点自己边上那廉价的塑料小凳,笑着问:“人均不过百的大排档,能吃么?”
裴恕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小凳,也没说什么,直接坐了下来。
只是他衣品极好,人长得高,腿也长,难免显得这小地方有些施展不开。
林蔻蔻看着他难得不端什么架子,莫名笑了一声。
裴恕问:“这家就是你以前常来吃的?”
林蔻蔻点了点头:“对。”
然后想起什么,回头问杨嫂:“我烟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