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江南的水乡姑苏,一座水泊环绕的庄子里,黛瓦粉墙。
北国的寒冬到了这里只化作微微的寒意,伴随着门外的腊梅,袅袅散开。
圆慧坐在洁净的敞轩中,双目微合,似能听见世间万物轮回流转的美妙声音。
门外的甬道上,一人匆匆行来,儒士长袍拂过圆润的鹅卵石,发出沙沙的声响。
“刚刚过了几日安静的日子,你怎么又变得如此急躁?”
正在参禅的圆慧心绪被打扰,只能睁开眼睛看着来人。
宋长卿一撩长袍在他面前的蒲团上坐下,微微皱眉:
“北方的消息传了过来――秦王世子还算仁慈,没有直接动手,可是皇帝,却迟迟不愿意禅位。”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想怎么样?”
圆慧脸上的那份宝相庄严瞬间被打破,再也无法保持高僧入定的神态。
宋长卿叹气:
“谁知道他到底是想如何呢?据说,他是想见秦王世子妃一面。”
“秦王世子妃……”
圆慧低头沉吟,再一次想起那个借尸还魂的女子,心间似有明悟:
“罢了,他想见,必定有他的缘故,那我们就再等等吧,只要不再像前世那般鲜血成河,成全他一丝执念也未尝不可。”
宋长卿忍不住凝眉:
“总听你说起前世天下成了人间炼狱,但是我死的早,你并没有仔细跟我说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门外的腊梅在风中摇曳,几瓣凋零的花朵落在水面上,荡起微微的波澜,圆慧的心里却是因为宋长卿这话掀起滔天巨浪。
“长卿,我从不曾仔细对你说起,是因为,实在是太惨了……时至今日,那场噩梦似乎能够过去了,我或许,能跟你说一说。”
“自尽的皇后徐成欢,被追封为孝元皇后,这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孝元皇后的尸身并没有葬入皇陵。”
“怎么回事?难道皇帝连我们这些大臣都杀了,还能有人阻止他不成?”
宋长卿觉得不可思议。
圆慧苦笑着摇头:
“当然不是。不是有人阻止他将孝元皇后葬入皇陵,而是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孝元皇后入土为安。”
“那皇帝,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啊……”
圆慧至今想起来仍旧觉得可笑:
“从孝元皇后自缢的那一刻起,他大概就已经疯了。”
“他杀了那么多人,早已经无所顾忌,天下再乱都似乎和他没有关系,他只一心求仙问道,寻求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他居然妄想为孝元皇后招魂,让她起死回生!”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不信。你们都死了,再也没有人敢劝谏他。他召集了大齐有名望的僧侣和道士,这些人里,也包括我。”
宋长卿低低地惊呼出声:
“他连你都抓去了?”
“是啊,我身上背负着世人给予的虚名,他怎么会漏掉我?只可惜,我也没有办法,让一个死去的人再活过来。”
“到最后,想不出办法的僧侣与道士尽数被杀,唯有我从宫中逃了出来,一路南下。”
“我亲眼看见包括你在内,无数的头颅被挂上午门,抄家灭族的大臣数不胜数。皇城的路被鲜血铺满,惊惶不安的百姓四处奔跑,整个京城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圆慧缓缓地将前世最后的惨像向宋长卿道来,而回想起那一切,他仿佛再次身临其境,脸颊都有些细微的抽搐:
“京城官员被屠戮殆尽,秦王在西北集结旧部,意欲北伐。孝元皇后的哥哥徐成霖听闻她的死讯,立即在东南举旗造反,宁王与他的亲姐姐惠郡长公主勾结,图谋登位。唯有晋王奋起勤王,却出师未捷,死于河东封地。”
“而各大世家,各自有所支持,各方混战不休,天下各处燃起战火,席卷了大齐的每一寸土地。”
“百姓流离失所,盗匪横行,到处都有人被杀,到处都有人家破人亡,人命如草芥,活人不如刍狗。世间已成炼狱,诸天神佛,也无能无力,只能悲号痛哭……”
圆慧手中的佛珠随着他的叙述,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忽然迸开,温润的佛珠掉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才缓缓睁开了早已闭上的双眼。
睁开眼,他似乎才能摆脱那铺天盖地的血色。
望着早已惊呆的宋长卿,圆慧缓和了心神,才露出一个苍白的惨笑:
“不过,这些也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你死得早,皇帝也死得早,你们都看不到这些,真是幸运。”
“唯独我,一个人看尽了这世间的生离死别,备受煎熬。”
“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是真的后悔啊……为什么要去管闲事呢?我们为什么要管这桩闲事呢?”
宋长卿垂下头去,不敢看圆慧的眼睛,他怕会看到他身死之后天下人的血泪。
“而等我看遍沿途景象的时候,我已经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我只希望这一切能尽快结束,快些结束。”
“我等了两年,三年……足足等了七年!等了那么久,这场纷争都没有最后的结果。”
“我迫不得已,才发下宏愿,愿以性命与来生换取重来的机会。”
宋长卿不解:
“那也就是说,前生你并没有亲眼看见秦王世子登上帝位,那你怎么就能肯定,他就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我决心离开的时候,才听人说,徐成霖已经占据江南,但他没有自立为王,已经明确支持秦王。而世家之首崔家,已经将嫡长女嫁与秦王世子,做出了选择。有了这两方的支持,结果还用说吗?”
“难怪你今生一直想掺和秦王世子的姻缘……可惜你没有多等等,再等等也许就天下太平了。”
宋长卿不免感慨。
圆慧顿了顿,叹道:
“我离开京城南下的路上,有个小沙弥一直跟随着我,他也是如此劝我的。”
“可是长卿,我是佛门弟子,我怎能忍心看着苍生一日日这样煎熬下去?那样,如同用刀在割我的心。我等不了,等不了啊……”
宋长卿没有再说什么,两世为人,多年好友,他深知圆慧的为人――
超脱的时候,他洞明如神佛,但是执拗的时候,他也是固执如魔,那个时候,谁还能劝得动他呢?
“那孝元皇后最后,还是没能入土为安吗?”
如今想起那个被他们合力逼死的女子,宋长卿始终是愧疚在心。
圆慧再次摇头:
“不知道。到了那种境地,谁还会去关心孝元皇后尸身的下落呢?我只是后来隐约听说,萧绍昀命人满天下寻找一个疯癫的道士,也不知道找到了没有。”
“反正,在我南下之后,他就已经死了,或许,孝元皇后也已经同他一起合葬了,或许,他们在战火中各自被碾落成泥,谁知道呢。”
沉默了一瞬,宋长卿才道:
“但愿有人将她好生收殓,让她入土为安吧……只是萧绍昀这种人,只管自己执念,哪管身后洪水滔天,他有什么资格再占着皇位不放?也只有你仁慈,能说出成全他执念的话。”
“从前我是心有魔障,恨极了他的,可是如今想来,他也是众生,又怎么可能没有执念?佛曰,众生平等,想来他历经两世,尝尽情爱悲苦,也是他的孽罪了,我为何不能给他一丝怜悯?”
宋长卿不喜欢听圆慧说这等话,起身将地上散落的佛珠一颗颗重新捡了起来放好,才道:
“你要怜悯便怜悯吧,但你无事的时候,好好为孝元皇后念上几卷经,将她超度吧――毕竟,自始至终,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圆慧点头应允,眼内却笑容莫测:
“前世我也曾为她超度,但今生,我还是为她祈福,但求她一生平安喜乐吧。”
宋长卿离去之后,圆慧起身坐在了佛龛前,一手执念珠,一手敲木鱼,诵经声渐渐萦绕在这水乡里,散入天际,无迹可循。
燕山脚下,除了起伏的山峦间或露出黑黝黝的山石,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闲来无事,阿花在雪地上畅快地玩闹了一时之后,就回了营帐去找摇蕙。
摇蕙正在细细地做着一件婴孩所穿的小衣物,秋月与秋雨正围着她啧啧称赞。
“摇蕙,你的手也太巧了,这鲤鱼绣的真好看!”
秋月与秋雨都是刀剑在行,女工不行的主儿,见摇蕙半日功夫就绣出一条金色的大鲤鱼,顿时艳羡不已。
摇蕙咬了线头,不无得意地笑了几句:
“两位姐姐可真是见笑了!这哪里算得上好看,好看的鲤鱼要十几种绣线呢,也不是这一日半日就能绣好的!只不过是小孩子皮肤娇嫩,穿的衣服上不能绣太多东西免得咯着他,咱们这会儿又没什么好看的绣线,也只能这样凑合了。”
阿花趴过去看了看,直摇头:
“这样还算凑合?我连针都不会拈呢。”
“看将来哪个敢娶你,可不得穿着破衣烂衫了!”
摇蕙习惯性地念叨了她一句,就将那衣物折好站了起来:
“世子妃也睡了这么久了,你也不知道去看看,净顾着贪玩!”
阿花不以为然:
“世子妃能睡才好呢,睡得好,小殿下才能养的好!”
摇蕙正要走过去看看,就听见世子妃的营帐里传来世子殿下焦急的喊声:
“欢欢!欢欢!”
几人的脸色齐齐变了,飞快地走了过去,只看见世子殿下正俯身在世子妃身边,一声声地唤着世子妃的名字,但是沉睡中的女子仿佛做了什么噩梦,神情痛苦,紧紧地捂着腹部,辗转反侧,却始终醒不来!
听见她们的脚步声,萧绍棠猛然回过头来,焦急之下声色俱厉:
“让你们看着世子妃,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几人顿时吓得跪在了地上不敢作声,只有摇蕙心里一惊,不顾会不会惹怒萧绍棠,扑到了白成欢的床头:
“世子妃这是梦魇了,得叫醒她啊!”
世子妃从前也梦魇过,可好像每一次都不是什么好事!
“欢欢!”
萧绍棠已经顾不得再去发怒了,转过头继续叫着她的名字――他当然知道她这是梦魇了,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她醒来?!
“世子妃!大小姐,大小姐!”
摇蕙扑了过去,喊了一声又一声,但是白成欢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阿花却是怯怯地开口了:
“世子殿下,要不要请个道士来为世子妃叫叫魂儿?我从前听人说,梦魇都是人在梦里被勾了魂儿,得做法才行!”
“不行!”
摇蕙立刻否决。
世子妃的魂魄是怎么回事,她再清楚不过了!
这样的情形,若是遇上有些道行的道士看出端倪,岂不是更加糟糕?
萧绍棠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咬咬牙,吩咐道:
“三喜,你亲自去京城,请詹士春过来!”
要说世上还有哪个道士不会伤害成欢,他只能相信詹士春了!
三喜毫不犹豫地掀帘子就走,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一来一回,半天也就过去了!
要是任由世子妃再这么痛苦下去,那定然会危及腹中的孩子的!
萧绍棠抱着白成欢眼都红了,摇蕙却是想了想,起来转身就跑向了她住的营帐,不多时捧着一串佛珠回来了:
“世子殿下,这是圆慧大师给世子妃的那串佛珠,说是能安魂,奴婢求求您,试一试!”
萧绍棠目光放在了那串散发着圆润光泽的佛珠上,心中天人交战――圆慧那个老和尚,能相信吗?
可是白成欢在他怀里挣扎的更厉害了,再这样任由她痛苦下去……
萧绍棠最终抓过了那串佛珠,紧紧在手里握了握,这一次,要是再对成欢不利,他一定要圆慧死!
他将佛珠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后抱紧了白成欢:
“欢欢,是我,你醒醒,醒来看看我,是我啊!”
佛珠触到白成欢的一刹那,微不可见的光芒从圆润的菩提珠上流淌而过,挣扎不安的女子终于霍然睁开了双眼――
“孩子,我的孩子!”
她神情仍旧慌乱,双手仍然紧紧捂着腹部,睁眼的一瞬间忽然哭喊出声。
“成欢!”
外面的帐帘忽然被人掀开,风雪夹杂着徐成霖的身影扑了进来,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他的呼喊格外明晰。
白成欢茫然地望着走进来的人,心口的绞痛却还不曾褪去――
这不是她的痛,这是前世徐成欢的痛!
她哀痛她的孩子,哀痛她没有看到萧绍昀最后一眼!
“哥,我要见萧绍昀,我要见他!”
仿佛那个与她融为一体的可怜女子跟着她醒来,白成欢一把抓住了徐成霖的手,脱口而出哀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