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绍棠回到军营开始,顾不得风雪开始肆虐,众多因为未参与此事而被释放的副将就前来求情。
“世子殿下,郑将军跟着殿下从西北到如今,一直忠心耿耿,勇猛杀敌,立下战功无数,就算他如今犯错,也是为了秦王府,还请世子殿下网开一面,让郑将军将功折罪!”
诸人众口一词地苦求,在萧绍棠案前跪了一大片。
萧绍棠身上的寒霜尚未化尽,他只是垂着眼眸不说话,对众人的求情也置若罔闻。
众人在冰凉的地上跪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那些求情辩解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来。
这样的沉凝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沉重了几分,人人心头都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帐外寒风呼啸,帐内一片死寂,秦王世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面容俊朗,少年倜傥,可是所有人都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个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少年形象的世子殿下,在摇曳的灯光里,逐渐染上了肃杀的轮廓。
他们终于意识到,走上这条路,不单单是拥有从龙之功,也意味着,面前的人手中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
郑保保是生是死,只不过在他的一念间。
可是没有人敢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直到从绑回来就一直被晾在一边的郑保保终于忍耐不下去这份无声的折磨,大喊出声打破了这份沉寂:
“世子殿下!”
“末将从世子殿下举事那一日开始,就一直对秦王府忠心耿耿,今日私自出兵,也不过是因为世子殿下优柔寡断,举棋不定!不知道末将何错之有?!”
“世子殿下今日要杀末将,是不是怕末将有朝一日功高震主,想要清洗末将这等有功之臣?!不然,殿下为何滞留此地,不攻不退,让我等无端揣测?!”
地上跪着的众人全都抬起了头,大都惊骇不已――郑保保这个傻子,这种话就算心里这么想,这个时候又怎么能说出口?!
却也有人暗暗地看向了萧绍棠,想看看他是个什么脸色,又要如何对他们这些战将做出解释!
他们都是为秦王府立下汗马功劳的人,若是郑保保被处死,那他们这些人以后,岂不是也要整日里提着心过日子?
但是萧绍棠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郑保保一眼,丝毫没有对此事做出解释,径直向袁先生道:
“本世子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凡违抗军令,私自出兵者,杀无赦。可是郑保保却明知故犯,敢问袁先生,郑保保该当何罪?”
袁先生恭敬地躬身,与梗着脖子朝萧绍棠喊叫的郑保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才道:
“按照军法,郑保保当处绞刑。”
“那就拉出去吧。”
萧绍棠冷冷地道,不等这些人再开口求情,就掐断了他们的后路:
“凡是有求情者,与郑保保同罪!”
郑保保没想到萧绍棠居然如此冷酷,对他来真的,终于慌了,喘着粗气叫喊起来:
“世子殿下,既然你都敢杀了我,为何不敢给我一个解释?我郑保保就算是死,也要让我死得瞑目吧!”
“你跟本世子要解释?”
萧绍棠站起身,将放在案头的大刀猛地掷向郑保保。
刀刃“咄”地一声插入了郑保保面前的地上一尺深,将毫无防备的郑保保吓得往后拼命退了一步,萧绍棠才面沉如水地道:
“如今本世子只是不让你私自出兵,你就来跟本世子要解释,那是不是日后本世子事事都要向你郑保保解释?是不是只要你们不同意,本世子就必须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本世子从来不知道,天下还有尔等这样的下属,这样的战将!”
随着萧绍棠怒斥出声,夹杂着冷漠的帝王威严气息隐隐扑面而来,所有人都在胆寒之中低下了头去――
是,一旦功成,秦王世子就不仅仅是秦王府的世子了,还会是未来的九五之尊,他的话,决不能出尔反尔,而是一言九鼎!
郑保保恍惚中被人拉着向外走,他终于明白,眼前盔甲严整,眉眼冷肃的男子,已经不是那个虢州来的,对着他们笑容灿烂,少不更事的少年了。
他是一生铁血的秦王唯一的亲子,是秦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是日后要君临天下的不二人选。
而他郑保保,到底是轻视了他。
可惜这份明白,太迟了……
帐外的寒风夹杂着寒冬来临的雪粒子猛烈地扑过来,郑保保原本就被冻得青紫的脸上浮现出灰败绝望之色,闭上了双眼不再挣扎。
戎马半生,结果死在自己这一路春风得意的轻狂上,似乎也并不冤枉。
死寂一片的账内却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随后响起阵阵喧哗声,夹杂着“世子妃”三个字的惊呼声传了出来。
郑保保仰头对着风雪冷笑了几声,又是那个完全左右了世子妇人!
一心只听信妇人之言,被一介妇人捏在手心,世子殿下就算日后当了皇帝,又能有什么作为?
郑保保被拖到了空荡荡的校场上,绞刑架很简易,但是绝对能置人于死地。
“来吧,我郑保保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也算是窝囊,你们快些动手!”
郑保保很英雄地喊了一声,然后任由跟来的袁先生命人将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
那粗糙的麻绳真的套在了脖子上的那一刻,郑保保才真正觉得两腿发软――
往日里嚷嚷着不怕死,可真到这样眼睁睁地任人绞杀的时候,谁人能不怕?
袁先生也看到了郑保保打颤的腿肚子,默默地叹了一声。
“郑将军,此时可知人命可贵?”
“再可贵跟老子也没关系,不过就是眼睛一闭,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郑保保才不会承认自己会害怕。
但是想到他已经命人去接的家眷,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他死后,他的妻儿就成了孤儿寡母,以后还不知道要过着怎样凄苦的日子。
他忍不住就向袁先生低了头:
“袁先生,我郑保保这辈子没求过人什么事,如今要死啦,也没什么可说的。但请先生告知世子殿下,我的家人无罪,请他念在我跟随一场的份儿上,善待我的家人!”
袁先生就叹道:
“郑将军战功赫赫,还怕家人受苦?”
郑保保想也没想地道:
“人死万事空,就算有再大的功绩,到了这个时候,又有什么用呢?”
看着渐渐密起来的风雪中,袁先生笑了笑:
“看来郑将军到底也是知道的,人都是有父母家人,都是有牵挂眷顾的,来这世上一遭不容易――若是能止戈,又何必要多造杀孽呢?”
“郑将军一世英雄,怎么就不能体谅世子殿下这一番苦心呢?”
郑保保一愣,这才明白过来袁先生与他絮叨这么多的用意,垂头想了想,到底是颓然道:
“就算我现在明白了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一个武将,不造杀孽,拿什么在军中站稳脚跟?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也不用说啦,我不后悔。”
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何必在死前再自打嘴巴?
袁先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挥手命人用刑。
随着木轮的咯吱声,绳索渐渐收紧,郑保保气息也逐渐紊乱起来。
后悔吗?他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只可惜,晚了!
就在这时候,呼啸的风雪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与呼喊声:
“停手!快停手,世子赦免了郑将军!”
王大顺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下来,扑上了高高的刑台,手忙脚乱地就去解已经将郑保保勒得开始翻白眼的绳索,将他放了下来。
袁先生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去阻止,只是微微有些诧异,世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来挽回这个局面?
王大顺满头满脸的冰碴子,一双眼睛却是在火把的照映下闪着雪亮的光,激动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世子妃晕倒了……不是,是有孕了……老郑你运气可真好……不不……是世子妃肚子里的小殿下给你带来的福气……你不用死啦!要给小殿下积福呢!”
结结实实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儿回来,郑保保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死了!你被小殿下救了!是小殿下救的你的命!”
王大顺咧着嘴大笑,郑保保却是身子一软,彻底瘫在了地上:
“不用死了……”
营帐里,众人都已经散去,萧绍棠一个人坐在白成欢床头,神情还是呆滞的,一个人嘀嘀咕咕:
“不是今儿才说要个娃娃吗,怎么,怎么能这么快?”
白成欢伏在床上,忍不住笑了几声,爬起来捏了捏他的脸:
“说明我们说话灵啊,一说就中,心想事成!”
萧绍棠一把将她按了回去:
“好好躺着,别胡来,小心压到孩子!”
完了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
“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还晕不晕?想不想吐?”
白成欢百无聊赖地坐了起来,在自己依旧平坦的肚子上摸了摸,笑道:
“不晕啊,也不想吐,你别那么惊慌害怕,我刚刚也不是真晕,只是觉得真要杀了郑保保,难免可惜,又会令军心不稳,干脆打个岔,谁知道居然这时候有了身孕呢?”
萧绍棠听了这话,更是恨不得把白成欢抓起来打一顿:
“你居然是装晕!你知不知道万一你摔出个好歹来,你让我怎么活?”
白成欢望着萧绍棠怒目圆睁,眼睛发红的样子,不由得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我哪有那么娇气啊,我这不是什么都好好的吗……”
萧绍棠才不会再纵容她,叫了摇蕙阿花,还有秋雨秋月一起进来,大手一挥吩咐道:
“从此刻起,你们小心伺候世子妃的饮食,不许她再胡乱走动,不许她骑马,但凡有事,先来跟我汇报!”
白成欢不干:
“萧绍棠,你这是要我开始坐牢?”
“要是让你坐牢能让你学乖,我还真想把你关起来!”
“这还不算关起来啊?”
“你给我躺好,别说话!”
萧绍棠怒道。
白成欢顿时觉得好委屈,不就是怀个孕吗,怎么跟犯了罪一样?
军医说头两个月要格外注意,可她这都一个多月了,连孕妇的头晕目眩都没有过,她哪里像是需要卧床休养的人?!
萧绍棠才不管她有多委屈,铁了心要让她遵照医嘱好好养胎,除了这四个丫鬟,又拨了几个会拳脚的丫鬟到她身边才罢休。
白成欢一时间倒是过上了真正的世子妃该有的日子,奴仆簇拥,安享尊荣,日日里只是无聊得要发疯。
郑保保被从绞刑架上放下来之后,当时就跪在泥地里对天磕了三个响头,回去之后再也不提出兵的事情,彻底熄了争功的心思。
私下里提起世子妃肚中的小殿下的时候,语气里就透着不一样:
“我这条命算是小殿下救的,以后不管小殿下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我郑保保这条命都是小殿下的!”
白成欢暗地里听人说了这话,就忍不住笑,得意洋洋地跟萧绍棠炫耀:
“看看,这恰到好处的晕上一晕,倒是为我们的孩子挣了一个忠心的人!”
萧绍棠也笑:
“是,是,好人都让你和孩子做,坏人我来当!”
郑保保再也不提出兵的事情,但是副将中仍有人想不明白萧绍棠的用意,私下里议论了一番,就推举了赵文松来问袁先生。
“到了这会儿,世子殿下只是陈兵在此,却不攻打,到底是要做什么?”
袁先生也正好得空,就笑眯眯地请了赵文松坐下。
然后才指了指京城:
“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姓什么?”
“姓萧啊!”赵文松觉得袁先生这问题问得跟白痴一样。
“那咱们这位呢,姓什么?”
“自然也是姓萧啊!”
赵文松又是眼睛也不眨地回道,但是话说完才品出点味道来:
“您的意思是……这都是一家的,所以不打了?”
袁先生见他明白了一些,就笑着点头:
“算是对,却不全对。”
“如今这天下无论怎么闹,都还在萧家人手里,说来说去,也都还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基业,是大齐的江山,若是能并不血刃入主京城,世子殿下何必要将好端端的一个京城弄得血流成河,满目疮痍呢?难道咱们的目的是多死那么几万人吗?”
“咱们的目标是皇位!”
“所以,审时度势,暂时止戈,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