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上元节,大齐的政事慢慢走上正轨,萧绍棠也日渐繁忙起来。
春耕,修整河堤,整顿军营,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
又有大臣上书要求皇帝今年增开恩科,为朝廷选拔栋梁,但是新任的礼部尚书为了显示才干,以不合祖制为由反对,朝堂上为这件事争吵了好几日,都没有定下来。
白成欢见他辛苦,就没有再出宫,安静地待在宫里养胎,每日有李氏与梁思贤时不时进宫陪伴,也不觉得无聊。
只不过每每看见梁思贤强颜欢笑,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索性就让梁思贤在家中好好备嫁,不必再时常进宫。
威国公府与梁国公府的这桩儿女亲事已经择定了日子,就在三月十八。
但是威国公府并没有给宫中递消息,白成欢最开始还是从进宫探望她的安西郡王妃口中听说的。
安西郡王妃说起此事的时候,也是满脸尴尬:
“……按说威国公世子的吉期落定了,是该先来跟皇后娘娘禀告一声的,这样不声不响可是很有些不恭敬……”
白成欢迎上她带着几分探询的目光,笑容格外雍容:
“无妨的,这件事,本宫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威国公夫人最近神思疲乏,不愿意张扬,本宫也就没有多令人去打扰,王妃多虑了。”
“那可真是臣妇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是惭愧!”
安西郡王妃连忙笑了笑,拿话遮了过去。
等安西郡王走后,摇蕙怕白成欢伤心,就悄悄地跟白成欢道:
“娘娘,安西郡王妃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徐世子跟梁四小姐的婚事,他们不可能不禀告您的……”
“她这是在试探我,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你无需担心。”
虽然安西郡王妃遮掩得不错,但她还是看得很清楚。
白成欢站起身在大殿中慢慢走动着,言语间缥缈无依:
“摇蕙啊……其实我心里的难过,如今已经是一潭死水了,纵然这世上再有让我伤心的事,也不会再激起从前那般的波澜。威国公世子大婚,他们不告诉我也罢,我也不去惹他们伤心。”
摇蕙听着这心如死灰的话,虽然庆幸皇后娘娘总算是想开了些,却也忍不住心中凄凉。
当初徐家对皇后娘娘那样好,比亲女儿还要好,如今却是说翻脸就翻脸,将从前的情谊全都抹杀得一干二净。
人心就更改得这样容易吗?
摇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地站在一边陪伴。
当白成欢转过了一圈重新走回来的时候,摇蕙却发现她的眼神又渐渐沉凝了下来,隐隐带着杀伐之气:
“但我,也绝不会让人趁着这个机会打压威国公府!所以摇蕙,你要牢牢记住,如果有人也来试探你,想从你这里揣测我的态度,你都要告诉她,谁敢动威国公府,就是与我为敌!”
摇蕙连忙低下头去:
“奴婢记住了!”
白成欢点点头,索性跟摇蕙说的更明白一些:
“这些人的秉性我很清楚――只要我和皇上对威国公府表现出一点点的不满,他们就能千方百计,将威国公府拆吃入腹,踩到尘埃里!”
摇蕙吃惊地看着白成欢:
“这么可怕……”
“就是这么可怕!这些大臣,你踩我,我踩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可以不择手段!”
从前在萧绍昀身边,白成欢不是没有见识过此类事情。
威国公府从侯爵一跃成为公爵,不服气而眼红的大有人在,只要皇帝不再宠信威国公府,那“墙倒众人推”这句话,就会被这些人发挥到极致!
白成欢将自己的态度表明之后,不管心里存着多少疑惑和不忿,摇蕙还是将华清宫里里外外的人敲打了一遍。
是以无论宫外的人如何揣测,终归没有发现帝后与威国公府反目的迹象,有着一些小心思的人家,只能按捺下来,偃旗息鼓。
安西郡王妃回家之后,也跟安西郡王商量了一番。
“按说皇后娘娘这话,也挑不出毛病――毕竟她现在是皇后之尊,轻易不能出宫,就算让人去威国公府,那也是皇后使者,的确是动辄要大动干戈迎来送往,威国公夫人劳累是一定的。”
“不过,按着寻常人的想法,这个时候,不是来往得越勤,才越是能显出恩宠吗?”
安西郡王能在几十年的大风大浪里一直稳保荣华富贵,“谨慎小心”这四个字一直是他的座右铭。
他将王妃的话琢磨了几遍,道:
“罢了,就这么着吧,左右威国公府也没有因为明瑜那件事跟咱们家结仇,他们家好不好,咱们如今也犯不着去纠缠。”
“你以后也不必在皇后娘娘面前试探,她年纪虽小,但心思却深,万一惹恼了她,得不偿失。”
安西郡王妃就冷嘲道:
“如今知道害怕了?当初妄想着把你那好庶女嫁给威国公世子的时候,怎么不怕结仇?”
安西郡王最气的就是这件事,提起来就要拍桌子:
“是我妄想吗?那明明就是废帝坑咱们!就是咱们明珠,我都没打过徐成霖的主意,更何况是明瑜!结亲又不是结仇,我疯了不成?!”
他的庶女明瑜县主是个痴傻的瘫儿,他当初千方百计为她求了这个县主的封号,只为了能让她下半生有靠,衣食无忧,根本没想过将她嫁到别人家里去受人白眼。
可他哪里想得到废帝当日为了逼迫威北侯府将尚是疯女的白成欢嫁给秦王世子,居然拿他的庶女往徐成霖身上安,逼着威北侯二选一,要么嫁义女,要么娶儿媳!
最终威北侯府妥协了,让皇帝如愿拿一个疯女去恶心秦王世子。
虽然后来事实证明这是一桩天作之合的亲事,但是安西郡王一直心里惴惴,唯恐威北侯府记仇。
要知道以威国公府如今的恩宠,在帝后面前给他上眼药,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所以如果威国公府能够失去皇帝的恩宠与皇后的亲近,那对安西郡王府来说,绝对算是好事。
只不过看情况,威国公府这恩宠,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衰退的。
安西郡王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不由得就想到了罪魁祸首,废帝萧绍昀。
萧绍昀坑了他一把,当日又那样作践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昏君,凭什么如今还顶着西海侯的爵位在京城安享富贵?
做他的大头梦去吧,这样的人,就该被扔到西海蛮荒,去受苦受罪!
他决不让这个昏君好过!
于是还没出了正月二十,朝堂上就又有人提起了废帝封地的事情。
不过言辞远不如太师席泽岩那般温和,意思就是希望皇帝给西海侯挑块贫瘠的封地,让他赶紧滚去封地受苦。
萧绍棠只答应了考虑,然后回了后宫跟白成欢商议这件事情。
“恩科的事情,我觉得可以增开一科,毕竟熙和五年的恩科算是砸了,也没选出什么栋梁来。不过就是这封地,欢欢,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大齐因为开国的独孤皇后,所以对女子干政并不是十分限制,朝堂上的事情萧绍棠得了空闲就跟白成欢说,也是让她消遣,免了她无聊。
但即便如此,白成欢依然觉得意外。
她不是不知道萧绍棠想杀了萧绍昀的心,这件事他却来跟她商量。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心底奔涌而出,白成欢也没有刻意去掩饰自己的疑惑:
“这件事你做主就可以,为什么要来跟我商议呢?”
萧绍棠坦荡荡地迎上她的目光:
“我是怕我让他生不如死,等多年以后你心软了,又会对我心生怨愤。”
这就是他的顾虑。
无论他如何痛恨萧绍昀,不可否认的是,萧绍昀这个人曾经在成欢的心里,占据着和他一样的位置。
尽管萧绍昀和徐成欢的所有过往都已经成为烟尘,他得到的,是一个全新的白成欢。
但他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成欢的心里,才能完全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这与当初他没有应付寒的要求致萧绍昀于死地是一样的道理。
白成欢完全愣住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忽而笑出声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既然都能跟着你一起夺了他的江山,又何来多年以后对他心软这一说?”
“我就是害怕……害怕你心里对他还存着那么一点点顾念……”
萧绍棠呐呐,将脸埋在手心,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说清楚自己的感觉。
白成欢却将他的手掰开,双手将他的脸捧起来,对着他明亮的眼睛,郑重道:
“你什么都不必怕,所有的从前,已然结束。”
“辜负我的,伤害我的,你早已经替我还了回去。而现在,他要面对的惩罚,是来自被他伤害的臣民。”
她放开了自己的手,坐直了身子,轻声道:
“所以,将他放逐海上吧。永远都不要让他回来了,因为大齐,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萧绍棠看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同琉璃,里面真的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她果然不会多年以后,再对那个人心软,因为她,终究还是此刻心软了。
不过,就这么将那人放逐,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他,也是一种不错的结果。
他又将脸颊凑了过去,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答应了:
“好,那就将他放逐海外,终生不许他再踏上大齐的土地!”
翌日早朝,对此事穷追不舍的大臣得到了皇帝的回复。
“西海侯萧绍昀,身为萧氏子孙,曾为大齐天子,却不顾苍生黎民,以至于上天迁怒,灾害频繁,民不聊生!如此君王,又有何颜面得我大齐疆土为封地?”
“今顺应天意,适从民心,赐西海侯萧绍昀离海以西为封地,终生放逐海外,不得再入大齐国土!”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离海以西,那可全是无尽的海水与海上飘摇的孤岛!
那是大齐最西南的地方,距离京城万里之遥,在那里的海上困守一生,这的确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
西海侯,看来这个封号可绝不是说说而已!
被安西郡王撺掇起来的一众大臣自然是称心如意,太师席泽岩却十分不赞同。
虽然没有要废帝的命,可将他送去这样一个地方,与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他非常不甘心的请皇帝三思。
萧绍棠却干脆利落:
“若是太师不同意,那西海侯也不必去离海了,长留京师吧。”
可这样,席太师更不愿意,将废帝留在京城,估计比让他去西海死得更快!
多方权衡之下,席太师只得同意了,不过又与皇帝讨价还价了一番,为废帝争取到了诸多优待,譬如可带仆从等等,不然将废帝送到那个荒蛮之地去,还是死路一条。
圣旨送到了西海侯府,传旨的内侍内心十分忐忑,唯恐西海侯抗旨不遵。
但是萧绍昀听他宣读完了圣旨,只是仰天大笑了几声,就接了圣旨,口称谢主隆恩。
整个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
内侍怀着满心的疑惑走了,萧绍昀拿着圣旨去给卫婉看。
“只是让我一个人去而已,你自由了。”
只不过这一瞬间他的心情,居然有些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
上天让他侥幸重活一世,却终究还是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这世上。
他所追寻的一切,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这样的他,或许生来就是一场悲剧。
卫婉却看也不看就将那圣旨扔到了一边。
“既然已经决定了跟你纠缠到死,那这一道圣旨,又能决定得了什么?不就是西海吗?我会与你同去。”
“你要与我同去?你是不是疯了?你要真跟我去了,你会后悔的!”
他冲着她咆哮:
“那是西海,颠沛流离之地,不是这京城的皇宫侯府!没有荣华富贵,只有随时可能没命的凶险!”
直到现在,萧绍昀都没有办法理解卫婉这种疯了一样的执着!
卫婉脸上的嘲讽还是跟平日里一模一样,但眼底却有隐隐的火焰: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你对徐成欢后悔过吗?没什么的,萧绍昀,我没疯!只不过,我们是完完全全相似的同一种人而已!”
“我这辈子还从没踏上过极西之地的大海,余生能够去看看,也不错,谁让……”
卫婉笑了笑,那句“我爱上你”终究是说不出口,脱口而出的,仍旧是尖利的刺:
“谁让我不在你眼前,折磨你到死,就不甘心呢?你已经把我这辈子毁了,就这么放过你,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