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一下,昏暗光线下,脸色似乎变了变,轻声道:“你怀了程东的宝宝?”
“嗯,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四年前宫外孕之后,医生说她今后怀孕的概率会减小,她也只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这么快有了孩子像是上天的恩赐。
孟西城笑了笑:“才多久没跟你见面,怎么感觉好像错过了很多?”
“你是大忙人嘛,最近案子是不是特别多,还是你们内部又有什么考评之类的了?”
他摇头,语气郑重地说:“我辞职了。”
这回轮到莫澜惊讶了:“辞职?好端端的为什么辞职,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是我个人的决定。”
“这可是铁饭碗啊,现在多少人挤破头争一个名额都争不到呢!”
他笑笑:“话是这么说,但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也是会寻求改变的。你看你们汪主任,以前是我的前辈,干了将近二十年,不是也出来自立门户了?”
“那不一样,汪主任那时候是面临养家的压力,想送两个孩子出国去读书,才出来做律师,赚得多一点。可你是为什么?你又不缺钱,也没有家庭负担,而且做检察官实现正义不是你的理想吗?”
检察官收入并不高,但孟西城家境非常好,从来不太看重这个。他从这份工作当中也得到了相当的成就感,尤其帮助那些刑案孤儿和一时性差踏错的未成年人让他觉得实现了自我价值,她曾以为他会在这个岗位上待一辈子的。
她并不是责问什么,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觉得他没有完全说实话。尤其此时他垂眸沉默不语的样子,就更印证了她的看法。
“你约我出来,应该不单单是告诉我你辞职这件事对吧?”她继续道,“那不如干脆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是啊,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然后看着你工作、恋爱、结婚,到现在都快做妈妈了,真快。你长大了,我也老了,有些东西错过了,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说话时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可莫澜并不觉得他老,有内涵的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只会越发有魅力。她也并非不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涵义,年轻的时候谁都有敏锐的感知,无论面对何种感情也都有忠直的坦诚。只不过到了如今,有些事已无需点破,有些人永远是师长、是朋友,就已经很好了。
“虽然我经常叫你大叔,可从来没有真嫌你老啊!”她撑着下巴看他,等他入正题。
“老不老都要重新开始了。”他似乎也斟酌了很久才开这个口,“我打算自己开一个律所,正在寻找适合的合伙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希望能跟你合作。”
“我?”莫澜有点意外,“你要我加入你的律所?”
“不仅仅是加入,是做真正的创始合伙人。我知道老汪那边给了你去上海分所的offer,虽然也是开山功臣,但毕竟现阶段也只是授薪合伙人,不参与律所分红。如果你到我这里来,不管是待遇还是地位上都会不一样。当然了,刚刚起步的新所就跟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没法跟成熟大所相提并论。你要是相信我,自己也想闯一闯,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莫澜眉头紧蹙,她真没想到孟西城今天会跟她说这个,一时还真有些难以抉择。他却永远温和而善解人意:“你不用急着答复我,可以多考虑考虑,跟程东……也好好商量一下。”
两个人既然连孩子都有了,就是打算继续走下去的,这样重要的决策当然也有必要参与。
自从妈妈去世,莫澜曾以为自己会凡事以己为先我行我素一辈子的,谁知现在面临事业和人生的岔路,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程东和肚子里的孩子。
假如她加入孟西城的律所,就会留在南城,这样程东的就不用辞掉现在的工作,相应的,宝宝出生后也会有个相对稳定和熟悉的环境供她成长。移居上海的蓝图再美好,刚开始也必定是劳神劳力,光是找合适的住处安顿下来恐怕就要好一阵子。
然而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
小优很快回拨她手机,问道:“澜姐,你找我?”
“噢,本来想找你一起吃饭来着。你有事吗,手机怎么关机了?”
小优在那边沉默了几秒,才说:“我没事,不过我也正好有事想跟你说。”
一个个都像是约好了似的,莫澜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噢了一声:“那来我家,见面聊吧!”
唐小优很快到了,她还是一头非洲人似的小辫子,利落地束在脑后,吊带衫外面套了一件长度直到膝盖的黑□□眼罩衫,脚上是镶了铆钉的黑色罗马凉鞋,朋克风十足的打扮,一看就不是从办公室过来的。
莫澜看着她笑了笑:“你是彻底放飞自我了啊,好久没见你穿成这样了。”
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小优还在工读学校,头发剪得很短,穿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列队在操场跑操。老师拿她入校以前的照片给莫澜看,一头染得枯草似的黄色长发,衣服裤子也剪得全是破洞,满脸桀骜。老师说这个孩子特别聪明,静下心来学习成绩也特别好,出去以后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因为她说以后想做律师。
律师是不能有案底的,莫澜也不确定她这样被送入工读学校的孩子会不会受到影响。但她还是找到唐小优,对她说,只要她考上大学,今后想从事法律专业可以来找她。后来她回国,在律所的求职申请里竟然真的看到唐小优的简历,在其他人对这孩子过去的经历犹犹豫豫时,二话不说就把她招到麾下,做了她的助手。
唐小优个性很强,但已经摆脱了不良少女的影子,只是比较酷。即便是这样,在工作时她仍能服从管束,在办公室她也会穿衬衫和铅笔裙,从不多话,任务却都完成得很漂亮。同事全都羡慕她有个这么好的助理,她自己也庆幸当了一回伯乐,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小优是真正的千里马。
可是今天这匹千里马却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澜姐,我可能不能跟你去上海了。”
她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之前她给莫澜看过的,这是她写好的辞职信。
莫澜抬眼看她:“为什么?”
又是沉默。唐小优干脆利落的劲儿很像她,极少有这样沉默以对的时候。
“我找到了新的东家,不能再继续帮你。”
“新东家?哪家所,他们给你开多少薪水,我也给你同样的价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过我不在乎薪水的多少。”她顿了一下,略微挣扎,还是说了,“是孟西城,他从检察院辞职,打算开一家新的律所,我想去帮他。”
其实在她说找到了新东家的时候,莫澜脑海里就灵光一闪,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只是没有说出口。她现在这样坦诚地说出来,一下就把她的猜测给坐实了,她反而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
小优道:“你……早就知道了?”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莫澜摇头:“没有,我只是瞎猜的,没想到一下就猜中了。孟西城啊?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类型……你不是很怕他的吗,怎么突然就变成生死相随,祸福相依了?”
小优难得一见地红了脸,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坦率:“我不怕他,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离他更近一点。他这回辞职其实也是因为我,所以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我……我一定要帮他。”
莫澜不解:“他辞职是因为你?”
小优笑容有些惨淡:“他大概不能忍受跟自己亲手送上被告席的女人上床吧,那不符合他的原则。”
莫澜嗤笑:“什么狗屁原则,爱了不就爱了,你那时才十六七岁……”她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以前跟我提过,你被送进工读学校之后,家人也都不管你了,有人资助你一直上完大学,那个人……不会就是孟西城吧?”
“没错,是他。”
那就难怪了。孟西城并不是看不起她,或者仍介意她的过往,而是他曾经资助过她。在他眼里,法律的作用不是万能的,不是实现正义的唯一形式,那些因为某些案件成为孤儿的孩子们,或者像小优这样因为家庭原因走到悬崖边缘的少年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他帮助他们,是出于一个检察官的正义感,不求回报,更不允许自己接受回报。
莫澜懂他。长腿叔叔的故事虽然浪漫而美好,但在他看来是不可接受的,他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否则就不会一直隐忍着,明明喜欢她,这么多年来却宁可一再与她错过都从不剖白自己的心意。唐小优却让他破功了,她不清楚是怎样的机缘让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但她喜欢小优眼里那种不顾一切要爱的执着和勇气,大叔这回是遇到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