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澜正式接受医院委托处理试管婴儿的案子。
她让唐小优去做案情调查,自己则分别约见了弄错胚胎的两对夫妇。
生下孩子的袁氏夫妇是南城本地人,年近不惑,家境富裕,带孩子出门都有保姆陪着,奔驰车接送。由于孩子最近生病要输液,他们没说几句就匆忙赶到儿科去照顾,言谈虽然谈不上客气,还有些长期处于食物链上层的优越感和狂妄,但莫澜能感觉到他们是很疼爱这个孩子的。
他们只是愤懑、惊诧,难以置信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停地责问。
是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其他倒霉的、总也怀不上孩子的夫妻?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取过三次卵子,培养了七次胚胎,前六次全部失败,只有最后一回成了。莫澜从生殖遗传科的专业医生那里了解道,随着年纪越大,精子和卵子的质量都越来越低,加上固有的一些客观因素,他们要受孕的几率不会比这个乌龙事件的几率更高。
而李氏夫妇是一个小县城的普通家庭,虽然结婚四年都没有孩子,但夫妻两人都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为了做试管婴儿,可谓举全家之力,甚至还借了外债。他们总共只取过一次卵子,培育的两个胚胎都成了,第一次植入失败之后几个月又来接受第二次移植,没想到这回却被植入了袁氏夫妇的胚胎,而他们培育成功的那一个被放进了袁太太的体内。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这个孩子在另一个没有血缘的母体内成活了,经历十个月的艰难,终于来到这个世界。只不过孩子一出生就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算非常严重,通过手术治疗可以治愈。正是在一趟一趟的检查中,夫妻俩才发现孩子的dna跟他们都不相合。
莫澜感到头疼的是,这两对夫妻的诉求都很模糊,说不上来是什么。袁家非常富裕,根本不缺钱,只想要医院给个说法,然而在这个讨要说法的过程中惊动了孩子的血亲,这一下成了惊弓之鸟,就怕对方把孩子给抢走。李家虽然贫困,想要的也不是钱,两个妻子有个共同点――提到孩子就哭。所以莫澜也明白了,其实他们的初衷不变,仍然只是想要拥有自己的孩子。
袁氏夫妇年纪大了,连医生也说先前培育胚胎时就一而再的失败,即使如今再取他们的精子和卵子也很难再成功怀孕了。李氏夫妇的成功率则要大得多,毕竟胚胎的质量本身就很好,母体也还年轻,希望还是很大的,只是他们已经再拿不出钱来尝试了。
唐小优都感慨道:“以前我被关在那个学校里,周围那些姐姐妹妹好多都堕过胎,有的甚至才第一次就不小心怀上了。我一直以为怀孕就是个再自然不过的过程,靠的是生物本能,不想要的时候都会有。现在才知道这世界原来这么奇怪,你弃之如敝屣的东西却是其他人梦寐以求的,想要都要不上。”
“是啊,”莫澜接话道,“就想等公车,等的总是不来,来的都不是你要的。”
“这么执着,花这么多钱,吃这么多苦,值得吗?”
“他们觉得值得。”莫澜道,“就像信仰,就像那些五体投地一路磕长头朝圣的人,你不能问自己他们值不值得。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值得,这件事就是有价值的。”
“那澜姐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做了妈妈、有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莫澜心头狠狠一震,四肢百骸都麻丝丝的。
“没有。”她飞快地敛眸继续做自己的事,“我连自己都顾不好,肯定做不好人家的妈妈。”
晚上她到胸外科去找肖若华。案子进入正常处置程序之后,肖若华和高薇都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只是心里仍然惶惶不安,记挂着事情的进展。
莫澜给她带了夜宵,陪她坐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意外地碰见了程东。
他应该也是值夜班,穿着白大褂,听诊器折起来放在一侧的口袋里,从一间病房出来,又走进隔壁另一间。
她听到奶声奶气的说话声,忍不住走过去,就见他蹲在地上跟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说话。那个孩子她也认识,就是袁氏夫妇患有先心病的儿子,听肖若华说今天刚从儿科转过来,是打算要做心脏手术的。
小朋友大概就三四岁年纪,剪了个西瓜太郎似的可爱发型,看着程东问:“医生叔叔,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病好了就能回家了。”
“那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我以前也感冒过,打完针就好了。”
程东摸摸他的头:“你经常感冒?”
“嗯。”
“感冒了就常到医院打针?”
小脑袋点了点。
“那你想不想以后都不再打针?”
小朋友睁大眼睛:“想啊,可以吗?”
程东笑了笑,把他抱到病床上,坐在他身边:“可以,等我们把你心脏上的洞洞补好,你的身体就会跟其他小朋友一样棒了,可以对抗那些坏的细菌,不用再常常到医院来打针。”
小朋友似懂非懂:“我的心脏在哪里?”
程东抓住他的小手放在胸口上,轻声道:“感觉到了吗?像个小青蛙一样蹦蹦跳跳的,就是你的心脏了。”
小朋友笑了,问他:“那叔叔你也有心脏吗?”
“嗯,我也有呀,每个人都有心脏。心脏要健健康康的,不生病,我们才能每天开开心心地生活。”
他拉着那只小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隔着浅色的屏风,莫澜感到自己胸口也微微一热。
她或许不会是一个好妈妈,但程东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孩子的保姆端着热好的牛奶进来,显得有点紧张,程东跟她简单说了几句,又安抚小家伙乖乖喝了几口牛奶,才从病房里出来。
他看到莫澜,轻轻蹙眉:“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
她笑道:“本来要走了,看到你在,又走不动了。”
他习惯了她没个正经,但这回没赶她走,而是跟她一起慢慢走到露台去吹夜风。
莫澜问他:“那孩子怎么样,病得很重吗?”
“三联症,不算特别严重,现在也还在最佳治疗时间,家里有条件的话,手术治疗可以康复,以后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生活。”
“手术你来做?”
“嗯。”
莫澜笑了,他问她:“笑什么?我的病人,手术当然归我做。”
“不是这个。我是在想,有什么你不会做的手术吗?心脏手术、食道癌手术、肺部肿瘤、纵膈肿瘤你都做过,开放式的外伤手术也有你的份,你是全能超人吗?”
“外科不分家,除了脑部的手术,我确实都能做。”
“接生也可以?”
“剖腹产?可以。”
莫澜又笑了,程东也扬了扬唇角。她盯着他看,也不知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好久没见过你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像云开雪霁后的天空,温暖而干净。
她的眼睛也真厉害,脉脉的流光不见边际,程东别开眼道:“手术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治好孩子的病以后,袁李两家的纠纷你会不会更有把握?”
能否像上回急诊科伤人案的章氏夫妇那样,化干戈为玉帛?
莫澜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这回恐怕没这么简单,要做的工夫还很多。尤其是袁家人,看得出对医院很不信任,要不是你们科室在南城乃至全国都数一数二,他们大概也不乐意让孩子在这儿接受手术。”
“医者父母心,我们跟家长一样不希望孩子出事。”
“我明白,可这个道理不是谁都懂。”
看刚才那位保姆就知道,必定是孩子的父母交代过要看好孩子,避免治疗失当,又或者被领走交给血亲父母,才会对医护人员都那么戒备。
莫澜摇摇头:“算了,纠纷就交给我来处理,你集中精力给孩子做好手术就行,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这不用你说,”他莫名有些生气,“你也不要去冲锋陷阵。”
莫澜的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咦,你心疼啊?”
程东拉开跟她的距离:“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去上班。”
莫澜抿着嘴笑:“唔……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当爸爸是什么样的情形?”
小优问她的问题,其实放到他身上,也让她倍感好奇。
程东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噢,小优之前问我来着,有没有想过当妈妈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想不出来,所以问问你。我看你刚刚对那孩子挺好挺有耐心的,如果将来有了孩子也一定是个好爸爸。”
那还用说吗?好多年前,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设想过的,等他工作没那么忙了,莫澜也愿意的话,他们就早点要孩子――要两个,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像他跟雯雯那样,从小打打闹闹又互相维护着长大。他会把最好的爱都给他们,给他们做好吃的,带他们去看世界,好好爱他们的妈妈。
然而现在这样,只能感慨一朝梦醒难承。
他肩膀稍稍一松,语调平平:“什么样都没关系,至少我不会让孩子叫其他人爸妈,也不会让他做律师。”
莫澜噗嗤笑出声:“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你明白就好,其实这事儿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这个孩子对两家人的打击都挺大的,换了是谁都很难接受。”
程东抿紧唇不说话。
她把包包甩到肩上:“好了,你忙吧,我走了。”
“莫澜,”他忽然出声叫她,沉郁温和,“等这件事了结,我有事情问你。”
她倏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