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澜觉得累,眼下也完全没有心情应付程东,把脚上的高跟鞋随手一扔,换上拖鞋懒洋洋地走进客厅,往沙发上一坐,问道:“你怎么来了?”
“今天下班早,天气又不好,就想吃火锅,我猜你也是一样,所以就过来了。”
这里面其实也有典故。吃火锅时入口的食物过烫,这样不好的饮食习惯容易诱发食道癌。莫澜爱吃火锅,跟程东在一起后,他又是医生,食道癌的手术归他做,见得太多所以特别注意,火锅总不让她多吃。都说一个人吃火锅是孤独的极限,而莫澜以前总是一个人,即使嘴馋也没有太多机会大快朵颐,跟他在一起后倒是有人陪了,又受他限制。
程东心疼她,于是跟她说好,只要天气不好的日子她想吃火锅,他就满足她。
后来分开了,他有时跟同事聚餐吃火锅时还常常会想起她吃火锅时一定要吃花生酱,以及吃到红锅里的牛肉丸后辣得拼命灌水的样子。
几乎每个人吃火锅的时候都有必点的菜品,她不是,她每次都恨不得把所有的菜品都轮番上一遍。真的很难想象她心情要坏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连面对火锅都表现得这么意兴阑珊。
“我今天没什么胃口,本来就只是想跟小优吃顿饭,吃什么都无所谓,这会儿倒好,她先跑了。”
说是去补充食材的人再也没回来。唐小优不仅胆大心细,而且很懂得看人眼色,这时候是绝不会甘愿杵在这里做电灯泡的。
程东却还是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摆到桌面上,对她说:“多少吃一点,三餐不规律又该胃疼了。”
莫澜倒不怕胃疼,她想到的是肚子里可能已经存在的那个小豆芽,虽然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但饿自己可以绝对不能饿到孩子。
这件事该怎么跟程东说,好像也是一个问题。
她勉强坐到餐桌旁边,看到一桌琳琅满目的食物,中间那一锅里应该是红烧排骨炖烂之后再加排骨原汤,放了番茄一起煮,鲜香微酸,煮久了也不会觉得腻。
她对程东道:“其实你想吃火锅可以去海底捞的,据说他们现在会给单独来吃火锅的客人准备一只玩具大熊,放他对面的座位上陪他一起吃。”
程东没接话,拿碗给她舀汤:“我来下肉和丸子,你先喝碗汤。”
她接过来,那碗到她手里,并不非常烫手,味道却非常香,氤氲的香气将她围住,白天有过的恶心呕吐都没发作,像是被这碗热汤给压了下去。
她捧着碗慢慢把汤喝完,程东已经烫好一拨羊肉和鱼片,夹到她碗里。
“趁热吃。”
他另外给她准备了一小碟花生酱,配了一点南乳。她慢慢蘸着吃了,好像才喘匀一口气,问他道:“你最近去看过程总吗?”
“嗯。第一期化疗已经结束了,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
“那你应该知道他情况不太乐观,化疗的作用不是很好。”
“现在还说不好。”不知是不是剥离了亲缘这层关系,他显出医者特有的冷静来。
“那你妈那边呢?”
“我没再回去过。”他顿了一下,“不过他们已经知道了肝癌的事,去医院探望过了。”
身世揭穿,不仅是身份变得尴尬,连称谓也变得尴尬了。
程东再没叫过程越峰爸爸。
莫澜这才问他:“那你今天到底为什么到我这儿来?能告诉你的,我都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程东抬眸看她,隔着桌上锅子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白茫茫一片,他眼里的情绪看得不十分分明。她只听到他说:“没有其他事,我就不能来找你吗?你希望我们跟上回一样,不欢而散,从此以后就各安天涯,再也不见面?”
他指的上一回是哪一回,他们心里都有数。莫澜看着碗里的油花,笑了笑说:“难怪人家总说历史有相似,原来是真的。”
程东仍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请小优吃饭?是为了庆祝我升职,就像你前不久晋职称一样。不过这次升职是有条件的,我要被外派到上海去,参与建立分所。”
她不慌不忙地说完,程东脸色却一下就变了:“你答应了,非去不可?”
她摇头:“他们给了我时间考虑,我还没决定。现在职场都是开放面向所有人的,当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事,大不了重新找份工作,无非是机会成本有多大。”
“所以你还是打算接受这个职位,对吗?”
离开南城,到其他地方去重新生活,其实一直以来是她的愿望,他知道的。
莫澜没有否认,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她现在脑海里很乱,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希望这时候有人能帮她做这道选择题。
程东也的确如她所愿,说道:“那就去吧,我在上海上大学和实习,有很多同学和朋友,对那里也很有感情。如果你打算接受外派的职务,那我们就一起去。”
莫澜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程东。他脸色已恢复如常,正色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他没有错,只是这样的反应跟她想象的情形相差太远。她以为他会发怒,会出言讽刺,甚至像那天在他妈妈家里那样发那么大的脾气,把锅盘碗盏全都扫到地上……可他没有,他竟然只是说去吧――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们一起去。
她至今仍然记得当初她怒急攻心说出离婚这个字眼的时候程东脸上震惊和痛苦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但却烙印一般深深印刻在她脑海里。然后是她不辞而别到国外留学,她重新回来后两人又重遇,他的身世真相浮出水面……每次都跟她有关,每次一定都有一番惊涛骇浪,他却把那些都拨到一边,平静地对她说:我们一起去。
“你……愿意跟我一起到上海去?你知道这可能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年就说好一起到上海去的,你许了诺言却没实现。现在虽然晚了十年,我可以破例给你这个机会补偿。”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医生异地执业比我们麻烦的多,何况你已经是科室的骨干了,是全院最年轻的副教授,说走就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值得吗?”
“我不在乎,我觉得值得就值得。”
从认识他至今,莫澜第一次见识到他的任性:“程东,你还是不明白……”
“我明白。”他还是淡淡的,脸上却已经敛尽笑容,“我本来准备这两天就到北京去一趟,找到雯雯,把她带回来,让他们父女见见面。毕竟她是真正姓程的,不管她当年怎么跟家里闹,亲生父亲病入膏肓,无论如何也该再见一面。我知道赵媛找过你,也完全明白她的顾虑是什么,程家的钱和公司全都是雯雯和一一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守住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就够了,没想到……”
他停了一下,几乎有些凄惶地说:“你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你又打算一走了之,对吗?一直是我自作多情,非要缠着你,十年前是这样,四年前还是这样,现在也是。我自以为最好的安排,你根本就不在乎。”
“程东……”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辞职不是第一次了。四年前我短期进修的单位缺人,愿意接收我到他们那里正式工作,我当时就打好了辞职报告,想着回来之后办妥了手续就带你一起离开南城。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就算我妈和钟老师怪我我也认了。你总说我不信你,其实我信不信你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真的那么做了,最后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分开。”
就是这么疯狂,就是这么可悲。他也问过自己值不值得,然而爱情却是不问值不值得,所以很多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他是天之骄子,从小无忧无虑地长大,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走到像今天这样一无所有的地步。
其父不详,家不成家,都并不能打倒他。只有爱人的离弃,才会让他自暴自弃。
莫澜被他这段话震动得无以复加,拉住他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程东却无动于衷:“我不会再说了,你信不信都好,我只说这一次。其实一直以来并不是我信不过你,是你信不过我。”
她不信他爱她,可以像她爱他一样多。
莫澜绞住他衣袖的手收紧,咬牙颤声道:“程东……你这个混蛋。”
仿佛恨他,也像爱他那么多。
她忽然流泪,让程东猝不及防,要知道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也几乎没怎么见她掉过眼泪。他狠狠心别过眼,逼迫自己对她视而不见,掰开她的手指要走,却听她在身后说:“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