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玉没睡多久就被朱寿叫醒了。
“唐五你病了,要吃药。”朱寿眼圈有点红,见她终于睁开眼睛了,他连忙把药碗端了过来,“不烫了,我喂你喝。”
唐景玉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过端碗的力气还是有的,她撑着床板坐了起来,背靠床头道:“给我吧,我自己喝。”药肯定特别苦,与其让朱寿一勺一勺慢慢喂她,不如一口气吞下肚。
朱寿什么都听她的,乖乖把碗递过去,只是怕她拿不稳,他依然小心翼翼托着碗底。
深褐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唐景玉先尝了尝,确定真的不烫,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吞咽。药很苦,落入腹中带起一股股热往全身各处散去,一碗喝完,唐景玉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很舒服的那种,好像身体都有力气了。
“给我端碗水过来,我漱漱口。”喝完了,唐景玉张着嘴催道,不想让舌尖碰到任何地方。
朱寿马上去了,药碗放在桌子上,再倒一杯温开水,小心翼翼端着送到唐景玉面前。
唐景玉暂且压下心里的暖意,低头漱口。
生病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照顾,多好啊。
“给你吃枣。”等她放下茶杯,朱寿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大红干枣,每个都有拇指大小,圆圆胖胖的,看得唐景玉口水直流,都忘了责问他为何刚吃完药那会儿不拿出来了。
“你从厨房偷的?”唐景玉抓起一个放进嘴里,边嚼边问,嘴里甜了,心里也甜。朱寿傻归傻,没想到还挺会疼人。
朱寿摇摇头,指着桌子道:“师父让钱进买的,买了好几斤,说是给你养病用。”
唐景玉诧异地望过去,果然看见一个小袋子,鼓鼓的放在桌子上。
她应该是淋雨着凉了吧,红枣能管这病?
唐景玉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别的不说,药钱宋殊肯定才得跟她要呢。
“这个也给你,我去叫师父,师父说你醒了就让我去叫他的。”朱寿把剩下的红枣塞到唐景玉手里,起身就要走。
“等等!”唐景玉脱口而出。
朱寿回头看她。
唐景玉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片刻开口:“去吧去吧。”
她这半天没干活,宋殊早晚都要跟她谈谈的。
朱寿走后,唐景玉打算起身收拾时才发现头发已经束好了,她想了想,反正现在她生着病呢,就偷懒一次吧,而且即便她起来了,宋殊也不会因为她待客周到就不扣工钱不讨药钱了。
于是唐景玉继续靠着床头,嘎嘣嘎嘣把另一个红枣也吃了,刚吐完核儿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唐景玉莫名有点紧张,忙着准备起可能需要的应对之词来。
宋殊却并没有马上进屋,转身对紧跟在身后的朱寿道:“你回房练字去。”
朱寿不愿意:“唐五生病了,我想陪他说话。”
宋殊对待这个傻徒弟还算有耐心:“现在她需要静心休养,晌午你帮她把午饭端过来便可。”
朱寿“哦”了声,不太情愿地下了台阶,没走两步又疑惑回头:“那师父等唐五休息好了再去找他吧?”
屋里唐景玉听到这句,差点就笑出声了,这个大傻子,宋殊会不会后悔选了这个徒弟?
不知道宋殊如何答的,朱寿没再纠缠。外面传来关门声,唐景玉情不自禁捏捏她一直藏在枕头下面的小钱袋,总觉得下一刻钱袋不但要空了,她还得欠一屁股债。
宋殊很快就走了进来。
唐景玉歉疚地赔笑:“掌柜我不是故意生病的……”
宋殊抬手打断她,走到床前将手里两页纸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郎中知道你是女的,但他不会说出去,你大可放心。”说完折回桌子前,面朝唐景玉而坐。
唐景玉乖乖闭了嘴,低头看字。
满满两页小楷,清雄雅正,静气迎人,空灵而平和,正是宋殊的字。第一眼是享受,只是等唐景玉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时,被宋殊一手好字带来的静谧心绪瞬间被打翻了。
吃得太多再不节制就有可能暴毙?体寒之症不好好调养将来可能怀不上孩子?
再看第二页的两则药方,这次的小病用不了几个钱,但是养胃滋身的那些,半年吃下来……瞧瞧,宋殊都好心地替她标上了,约莫四十两银子,这还是老郎中特意开了普通百姓人家能用得起的方子,否则人参燕窝加上来,四十两一顿就吃完了。
唐景玉第一反应是不治了,饮食上她每顿少吃点,不让身体变得更差就好,至于孩子,她都没打算成亲,管她体寒不体寒呢。
只是没等她开口逞强,她就又后悔了。
她才十四岁,以后的路还那么长,没有治病条件就算了,但凡有丝机会,她都应该抓住的。这世上几乎没有真正关心她的人了,朱寿那是傻,要是连她自己都不爱惜身体,将来就算她赚到足够的钱,又有什么用?
没什么比身体更重要。
唐景玉看向宋殊:“掌柜愿意借钱给我?”
宋殊将她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微微颔首道:“我是想帮你,但还需要你一句准话,你是否真的下定决心彻底治好自己一身病?如果不是,那我下面的话就可以省了。”
“想,掌柜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答应。”唐景玉毫不犹豫地道。
小姑娘够聪明,没有因一时困窘舍本逐末,宋殊心里又高看了她一分。
“那好,我先给你算一笔账。”
宋殊指了指她手中的两页纸,“你的身体主要靠食补,上面的药材食材按半年量算,一共是四十两。因为你要女扮男装,一来这份食补方子不好让厨房的师傅知道,二来我也不可能吩咐厨房给你开小灶,所以我会把鹤竹堂的小厨房借给你用,你自己做饭刷碗,柴米油盐柴禾连同借用费,半年算你六两,如何?”
唐景玉苦着脸讨好:“多谢掌柜如此替我着想。”一下子欠债四十六两了。
“既然你要修养,提水的活计我会交给旁人做。”宋殊继续道,紧接着不等唐景玉欢喜,他马上补充,“但你的工钱以后也不会再涨,每月只有一两。”
唐景玉很想叫苦,偏偏这种算法无比地公平,她哭丧着脸接话:“这样的话,我至少要在灯铺干四年才能还完所有欠债。”白干四年啊,四年后才能攒钱买宅子……
“四年后你的身份未必还能瞒得下去。”宋殊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她胸口,四年后她十八岁,不可能还像现在这样雄雌难辨。
唐景玉并未注意到男人的视线,她心中一动:“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殊站了起来,掏出另一张纸递给她:“四年太久,我不想因你的身份惹麻烦,所以最多收留你两年。从今日起,我会教你做灯笼,以你的天分,一年后做出的灯笼应该能放到铺子里售卖,那一年所得,既能还债,也能攒下一笔,够你离开这里所用,离开灯铺后,你不得在苏州府卖一盏灯笼,这是字据,你先看看。”
他愿意教她做灯笼了?
唐景玉大喜,兴奋地直接站到了地上:“师父,那你多收留我两年行吗?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人识破的。”多卖两年灯笼,能多赚不少钱呢。
宋殊淡淡看她一眼,转身将字据放在桌子上,印盒都摆好了:“不用叫我师父,我只是为了让你早点还钱才肯破例教你。这两年里你依然是鹤竹堂的杂役,既选择学灯笼,那么每月也没有工钱拿。过来按手印。”
唐景玉慢慢吞吞走了过去,犹不死心地道:“万一我天分没有掌柜想的那么好,一年卖的灯笼不够还钱呢?我看掌柜还是把期限改成三年好了,一年学,两年做灯笼,肯定不会亏。”
宋殊笑了一下,示意她看字据最后一行小字。
唐景玉刚才只是简单看了大概意思,见他笑得颇有几分轻蔑,她忙俯身去看,小声念道:“若两年内无法还清所有欠债,画押人甘愿卖身为奴与宋殊。”
好狠啊,这是逼她好好学呢,甚至都料到她用的是假名,整篇字据用的全是画押人……
“掌柜你真精明,天生的生意人啊。”唐景玉彻底死心,伸手去沾红色的印泥。
宋殊没有答言,只看着她手。
眼看要按上去了,唐景玉忽然顿住,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掌柜,你该不会为了给家里添个手巧会做灯笼的奴婢,故意不好好教我吧?”
“如果你不信我,那就不必画押。”宋殊作势要把字据拿开。
唐景玉连忙捂住,一边按手印一边赔笑:“掌柜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呢,掌柜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信谁也会信掌柜啊。好了,掌柜你看。”
雪白的宣纸一角,多了一个红红的手印。
宋殊将字据折好收入怀中,拾起印盒往外走,唐景玉跟在后头送客。
宋殊边走边嘱咐她:“今日请郎中抓药一共用了三两银子,病好后你到钱伯那里支剩下的四十三两,以后食材自己去菜场买,不会做饭自己想办法。好心提醒一句,这些银子刚好够你养身体的,你最好按照纸上所写调养,别在这上面省。你年纪小,现在补还来得及,耽误了最好时机,以后再有钱也无法根治。”
这是担心她胡乱花钱呢,唐景玉笑道:“掌柜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绝不辜负您一片好意。”
她打开门,恭敬地请宋殊出去,脸上是再诚恳不过的笑容。
宋殊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景玉笑嘻嘻目送他回了上房才关门进屋,本想继续躺床上歇着的,不知为何脑海里又浮现宋殊那片刻目光停留,她疑惑地皱皱眉,犹豫一会儿还是去了梳妆台前,拿起铜镜照镜子。
里面的男装姑娘发髻有点歪,头发有点乱,脸蛋是不正常的红。
确实邋遢了点,但也不值得宋殊多看吧?
唐景玉盯着嘴唇瞧,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又回想了一下宋殊的眼神,最后苦着脸咧嘴呲牙。
她牙齿还是很白的,正因为太白了,左边门牙上那块儿红枣皮就显得特别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