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躺在床上,默默听外面的开门推门声,好像能看见男装小姑娘轻轻带上灯房的门,再推开书房门去里面打扫。
自从上次说了她一顿,她就变勤快了。以前两个人差不多同一时间起来,现在她会提前半个时辰,先把其他房间收拾好,再跟庞师傅一起出门买菜,回来的时候他差不多刚起来,她会趁他晨练时将他的屋子擦拭一遍,等他归来,她已经忙着做早饭了。
宋殊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会儿。昨晚忙到三更才将十五比试的花灯做好,他以为自己会稍微睡会儿懒觉的,没想到还是早早就醒了。
眼睛闭上了,隔壁书房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更明显了。
宋殊脑海里又浮现小姑娘最近的变化。
以前见到他,她会笑着跟他打招呼,一双桃花眼水亮亮的,让人看了情不自禁想回她一笑,每次学会新菜式她都会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尝尝她的新手艺,想尽办法讨好他。宋殊知道她想求什么,无非是少安排她劈一根竹子,可三根已经够少了,他知道她身子弱,都考虑在内的。
现在呢,她跟铺子里其他伙计差不多,偶尔见面低头喊声掌柜,该行的礼都行,只是多一句话都不肯再说。等他一走,她又继续跟钱进朱寿等人说笑,声音爽朗活泼,语气自然亲近。
宋殊明白,她是生他的气了,嫌他管她,如果不是需要靠他过活,她可能连招呼都不打。
对此,宋殊有几次生出了些许不快。
他自认是个冷情人,结交的朋友不多,朋友遇到难题他会提点一二,对方无不当做金玉良言郑重听之。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宋殊未曾对旁人多加关心,这次若不是因为她还小,因为她身世可怜,因为她心性善良坚强能吃苦,他不会收留她,更不会浪费精力教她提醒她,未料一时心软,竟第一次尝到好心帮人却换来埋怨的滋味儿。
但宋殊也没有多生气,更多的还是无奈吧,到底只是个小姑娘,不懂忠言逆耳。
随她去吧,不影响正事就好。
隔壁传来她关门的动静,宋殊闭着眼睛试了试,发现自己没有半点睡意,索性起身。
吃早饭时,宋殊对杨昌道:“这两日我比较空闲,早上你们来灯房听课吧,记得叫上唐五。”
杨昌跟朱寿都很惊喜。
唐景玉得知后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刷完锅休息一会儿便带上书本去了灯房。
今日宋殊教的是作画,讲完一些基本技巧,他让三人照着一盆兰花画,然后他到下面看他们提笔,再加以指点。
这里面杨昌读过私塾,但他没有学过作画,因此最生疏,宋殊在他身边提点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走到朱寿身边时,朱寿已经画了一半了,他显然是练过的,技巧熟练,可惜少了意境,宋殊跟他讲的就更深奥了,杨昌侧耳听了半晌,很快就放弃了,他明显还在临摹形状的层次。
唐景玉心无旁骛,也没有看摆在窗台上的兰花,随心作画。
宋殊走了过来,目光落到她的画纸上,面现惊讶。
因为小姑娘画了一处峭壁,崖顶有松,兰花生在半山腰,刚刚画上,但兰叶那种逆风而动的意境已经跃然纸上了。或许画工还需要精进,但才高如宋殊,也不得不承认小姑娘于作画上极有天分。
男人来了身边却不说话,唐景玉也就装作没有察觉,自己画自己的。
唐景玉并不知道自己画的好不好。读书写字作画,父母都教过她,那时她还小,不怎么喜欢学。后来母亲去了,父亲心思更多用在继母身上,唐景玉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除了看书练画还能做什么?不管好赖,不求才气,只是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不过被才高八斗的状元郎瞧着,唐景玉有点心虚,就像是班门弄斧。
宋殊看出来了,小姑娘佯装平静,但笔风已经没了之前的自然,反而变得束手束脚。
他想到年少读书的时候,练字时恩师靠近,他也会紧张。
“画技易练,意境难求,你天分不错。”他由衷地夸赞道,眼睛盯着她唇角,并不意外地发现小姑娘唇角翘了翘,虽然很快就被她掩饰了过去。
“掌柜过誉了。”唐景玉很是谦虚地道。
宋殊知道,如果他多夸几句,小姑娘说不定就不生气了,可惜能夸的他都夸了。
他不会故意哄人,伸手敲敲她画的那颗松树,指出她在布局用色上的不足。因材施教,如果杨昌能画出这样的,他或许会多夸几句,至于她这种天分高的,夸赞太多反而会导致她轻浮自负,多指出缺点,她才能真正提高画技。
他越说越多,唐景玉刚飘起来的心很快就被打压下去了。
说不沮丧那是不可能的,好在唐景玉听得明白,宋殊说得都是大实话,不是鸡蛋里挑骨头。
对着画纸仔细想了想,唐景玉又在空白的地方试了几笔,然后换一张纸重新开始。
宋殊已经走了。
~
下午继续劈竹子。
竹竿太长,所以唐景玉三人中间隔了一定距离。
唐景玉依然慢条斯理地劈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上午宋殊的提点。朱寿瞅了她好几次,见她又在发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喊她:“唐五你想什么呢?”他最喜欢跟唐五一起干活了,听她说话他都不觉得累,现在她一声不吭,好像少了点什么。
唐景玉回神,刚要解释,却见宋殊一身青衫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她递给朱寿一个眼神,不说话了。
宋殊是来检查他们劈竹子进度的。
中元节后开始劈,到现在连续劈了二十多日,杨昌做的最熟练,朱寿也不错,至于唐景玉……
宋殊看着唐景玉劈完一根,想想她毕竟不是要靠做灯笼为生,决定在这些粗活上不太苛求她了。
“过来,今天开始教你们破篾。”
宋殊从墙边拿起一根晒干的竹节,走到竹椅前坐下,一抬手,露出了他拿在手里的篾刀。这种活儿需要说的不多,完全就靠看的,宋殊简单讲解两句便动起手来,“刚练的时候容易伤到手,你们动作慢点,不要急于求成。”
将竹子分成又薄又细的竹篾绝非易事,篾刀不用说,刚割开的竹篾同样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受伤。宋殊再三强调要谨慎,然后让他们轮流尝试,确定最基本的动作都会了,才让下一个动手。
轮到唐景玉时,宋殊坐到她旁边,郑重无比地警告:“破篾必须一心一意,稍有失神便会伤手。”最不喜欢干活的才最爱走神,她最近表现得再老实他都不信她彻底改了性子,对于这些她不喜欢做的事,私底下肯定还是那副惫懒性情。
唐景玉心里叫苦,因为决定不再给宋殊机会抓住她错处,现在她连讨好求情都不行。
不过宋殊为人公正,这次应该也会给她放水吧?
唐景玉悄悄瞥了宋殊一眼,这才拿起一片竹节。泡过水的竹节没那么硬了,拿在手里两端会自然地弯下去,唐景玉左手把着竹节上部分,空出一指左右距离,右手紧握篾刀对准顶端,估摸好距离后试着往下切。
第一下没切动……
唐景玉脸上发热,没敢看宋殊是什么表情,她又加大了力气,这次篾刀陷进去了一点。
她小心翼翼,宋殊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起身站到她身后,双手分别握住她手,声音低沉:“你初次弄,我教你掌握好力度。”男子与女子到底不同,他怕她一时大意真的伤了手,疼哭了怎么办?手留疤怎么办?那些男子不用担心的问题,换成姑娘就是大事了。
他弯着腰,脑袋就在她旁边,唐景玉不用扭头也能看见他相隔不远的侧脸。她咬咬唇,在宋殊准备发力时挣开了他,“谢掌柜好意,不过我自己来吧,朱寿他们都能学会,我也没问题。”
是他提醒她男女之别的,现在这样算什么?敢情只许他碰,不许朱寿碰吗?他是出于教授的目的,没有恶意,朱寿也没有恶意啊,为何就把她跟朱寿的碰触想得那样不堪?
宋殊身体一僵,听出小姑娘的疏离反感,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遂起身道:“好,慢点来,你一日只需破一根竹节。”一根竹节就需要下好几刀,今日他先看看,实在不行她也可以省了这一步。
唐景玉没理他,重新摆好姿势弄了起来。
她紧紧盯着篾刀跟竹节,但她能感觉到,宋殊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那一瞬,唐景玉都分辨不出宋殊对她到底好不好了。说好,他是想教她学会做灯笼的全套,也担心她受伤。说不好,她是姑娘家,又不是真要一辈子都做灯笼,他不必如此较真的。
篾刀陷入竹子就卡住了,唐景玉多用了一点力气,还是没动。目光在男人衣摆上扫过,唐景玉抿抿唇,使劲儿往下压,未料这一压篾刀一下子往下移了很长一段距离,等唐景玉在一阵锐利的疼痛中回神时,才发现篾刀陷进了虎口,她第一时间扔开竹节篾刀,攥紧手,低头哭了。
疼,被乞丐踢打都没有现在疼。
“让你小心你怎么不小心?”宋殊脸色难看极了,迅速拿出帕子裹住她手,“走,先回房,钱进马上去请郎中!”
院子里很静,所以唐景玉那一声惊叫大家都听到了,钱进三人急急跑过来,只见宋殊的帕子被染红了大半边,唐景玉低着脑袋只能瞧见她脸上全是泪。钱进最镇定,宋殊才开口他就火急火燎地跑了,杨昌善意地训斥唐景玉粗心,朱寿则急得眼里转了泪,“唐五你疼不疼?你别哭啊……”
唐景玉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眼里只有那块血红的帕子,有人攥着她手示意她站起来,她就站了起来,跟在对方身后走了好几步才算冷静了些。
“掌柜我没事,你放开我吧,我自己捂着。”
宋殊脚步一顿。
趁他愣住,唐景玉飞快收回手,低头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