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衡,立刻处理伤口。”卢安转身对着一直跟在组里的编剧组代表,“启用更改的剧本。”
没人能改变卢安的决定。
接受事实的楼小衡坐在化妆用的棚子里,低着头,医护人员在他脑后为伤口消毒和重新包扎。
伤口原本已经缝合好,并没有裂开,只是方才跌落入水的冲击力太大,血从缝隙里渗了出来。
“做了简单处理之后立刻去医院。”身后的医生喊了他一声,“听到没有?这种河里微生物和细菌都很多,要真是感染了,问题可就严重了。”
楼小衡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秦观把他的器材放好,和卢安等人打了招呼之后四处晃荡,钻进了化妆间里。
楼小衡根本不知道他来,直到听见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发出熟悉的声音才意识到,秦蛇精又凑上来了。
“脖子真白。”秦观饶有兴味地跟医生搭话,“又细又白,摸上去滑吗?”
被询问的医生:“……”
“我可以摸一下吗?”秦观彬彬有礼。
医生:“我……我去拿消炎药。”
秦观目送遁走的医生远去,转头看到楼小衡还是垂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样子。
他虽然垂涎楼小衡,但这么没生气的人可引不起他的任何兴趣。
“楼小衡,去洗澡不?”秦观蹲在他面前问。
楼小衡不出声。
“不想看我健美性感的肌肉?”秦观把浅灰色格子衬衫的袖子捋起来,露出他略有肌肉的手臂,“看。”
楼小衡白他一眼。
“不想去洗澡,那一起去上厕所?”秦观看看他裤头,抬头异常认真地说,“好久不看,我都快忘记你下面什么样了。”
拿了消炎药刚好走回来的医生:“……”
然后楼小衡冲秦观挥了一拳,被秦观躲过了。
医生决定再回车上拿多一次消炎药。
楼小衡:“走走走,没心情跟你玩儿。”
他的目光越过秦观的头顶,看向外面正在拍摄的片场。水花四溅,那曾经属于他的戏份如今正从另一个人口里说出。他在水里捞出了什么值钱玩意儿,说要拿到大城市里卖了好得一些本钱。他的阿妈把他身份证扔进水里想阻止他,他在河里捞了一天,最后一个人走到镇上派出所又办了张临时用的。那么多人想阻止他,想告诉他一个事实:只有小学文化的年轻人应该在山里干活,不应该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走出去就走不回来了。
那外面那么多坏人,都懂得怎么吃人,你学坏了怎么办。阿妈和阿嬷跟他说。
楼小衡记得,两个人说了这句台词之后,他应该从水里跃上江中心的岩石,大声地对自己的亲人吼:我不怕!他们吃不掉我,我也不会学坏!我要挣好多钱,带你们去北京看*!
而现在,在水边发呆的少年们纷纷杂乱地开口:“他走了?”“说去看*。”“哈哈哈哈哈……”
楼小衡目光里尽是黯然。
耳上一沉,一副耳机被戴在了头上。
秦观不知何时跑到外面把他的耳机拿了过来:“给你听个曲子。”
隐约熟悉的丝竹声与钢琴乐声从耳机里满溢出来。
楼小衡一下就被这灵巧而绵长的音乐包围了。
他还记得很清楚:这是秦观为《抚天》而作的一首曲子。
山脉沉响、河流汩汩,野兽的脚步声、竹叶上露水低落的滴答声,甚至还有风声雨声,阳光击破林间迷雾那瞬间绽开的轻响――楼小衡这次听得异常清楚。秦观的曲子里有许多内容,但所有的内容都围绕着中心那从不间断、不断上升的音乐声,一点点地将听者的情绪推到高峰。
这一回再没有戛然而止。楼小衡完完整整地听了四分多钟。电影上映之后他才从秦观那里知道,自己是这首《问天》的第一个听众。
摘了耳机,楼小衡神情恍惚地把它递回给秦观。
秦观没有说那些楼小衡应付不来的话。他微笑着等待楼小衡说出他的体会。
“秦观,你……”楼小衡卡了片刻,挥手站起,“很厉害。”
秦观:“……”
楼小衡转身走了。拿了两次消炎药的医生在外面等他。
秦观:“就这样?!”
楼小衡回头笑笑:“非常厉害。”
秦观看他这么一笑,心立刻就痒了起来。他跟着楼小衡:“你姘头呢?”
“拍戏,没空。”
“啧啧,分了吧。”秦观说,“我不错,器大活好。”
正竖着耳朵想听八卦的医生:“……”
楼小衡没理他,纯然把他这种蛇精病言行当做一个天才音乐制作人的怪癖。
秦观:“我生活里缺少太阳。”他目光炯炯,盯着楼小衡。
楼小衡大吃一惊:“都告诉过你了,别打丘阳主意。”
秦观:“……卧槽,关丘阳鸟事?我是说,日,日!”
被秦观的黄腔打倒的医生钻进了车里。
楼小衡抓抓下巴:“啊……不造为什么,总之,有种预感。”
他心情变得好了些,快快乐乐地拍秦观肩头:“丘阳也器大,你们可以交流交流。”
说完跟车扬长而去,留下满脸激动却无处纾解的秦观。
被秦观这么一搅和,楼小衡突然觉得好像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尤其听了他那首《问天》,还真的有些天地豁然的感觉。
谭辽听了楼小衡的汇报松了口气:“好好养伤,机会多得是。”楼小衡还很年轻,这条路才刚开始,保护好自己不要出事,以他的资质是一定能有所成就的。谭辽安慰了他几句,楼小衡药效上来,说了再见便睡了。
他被主治医生训了一顿,第二天哪儿都不敢去,乖乖吃药,打着消炎的点滴在床上看电视。
卢安推门进来,看到楼小衡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还跟隔壁床的人在聊天:“这个帅,这个比较威猛。你看他箭射得多好,看看看!又来了!”
电视屏幕上是正在播放的《九寸针》。公孙渺骑马挡在一众江湖人面前,弓箭嗖嗖嗖地将来人一一击落。
卢安看着兴高采烈跟隔壁不明真相的群众安利自己的楼小衡:“……”
看到卢安,楼小衡连忙收起自己那副太过懒散的模样,脸上多了点沉痛懊恼之色。
卢安:“别装了,你心情不错。”
楼小衡嘿嘿一笑,脸色认真了不少:“已成定局的事情,为它烦恼也无济于事。”
卢安略有讶色:“你心态很好。”
楼小衡没法给他解释,这是因为上午陆晃给自己打电话说他已经开始心理咨询的疗程了。这个好消息让楼小衡正在调解的心情一下就明朗起来。已成定局的事情不可改变,而能通过努力将其改善的那些正在缓慢改善:他确实因此而心情不错。
导演独自一人前来,楼小衡知道他是过来开解自己的。卢安从一开始的看不惯他到现在的欣赏,期间变化楼小衡是感受得到的。他的努力、用心和天分,一点点地展露在卢安面前,给了卢安很大的惊喜。
“你知道我的第一部电影是什么?”卢安问。
“《古月镇》,全部人都姓胡的镇上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之后发生的故事。”
卢安笑了:“你居然也知道。一部小成本电影,成片87分36秒。完整版的故事内容是整整十四个小时。”
楼小衡吃了一惊。
“十四个小时,和不到一个半小时,这就是这个行业的残酷。你有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有多么巧妙的剪辑,多么棒的表演,都没用。有一个很大的关卡拦在前面,就是观众的耐心。很少有人能在电影院里坐超出两个小时而丝毫不疲累,除非那真是一部毫无尿点、一秒钟都不能放弃的好片。”卢安放下比划的手指,“我想告诉你,即便今天你能参与拍摄,你能把所有自己的戏份都拍完,那些内容也极有可能消失在,剪辑里。”
他伸出食中二指,咔嚓了一下。
楼小衡:“如果我拍完,至少供选择的部分会变多。”
“你应该这样想,无法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演技都是没有意义的。演技演技,是表演的技巧,你在镜头面前表演难道是为了表演给我或者摄影师看?不是的,你最终要面对的就是观众。无论之前拍了多少,一千条一百条,最终可能只剪出三分钟和你有关的剧情,所以你留给观众的感觉也只有那三分钟。”
楼小衡缓慢点头。
“所以,每一条拍摄都必须认真对待。而且,不要为失去的戏份和机会纠结,因为你还年轻,你还有比我这种老头子要长得多的未来。”卢安看看他的点滴瓶,帮他按了呼叫铃,“不过一个认真的演员,应该要得到相应的对待。楼小衡,我在这里跟你承诺,除去现在这几场你不能拍摄的戏,《抚天》将不会剪掉你其余的戏份,一秒钟也不会剪。”
楼小衡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的戏份仅次于男主角了,第一男配角。”卢安笑道,“你很好,这是我给你的慰问礼物。你会走得更远,加油。”
小护士拿着点滴瓶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个因为马赛克部位被自己看到就脸红得不行的病人,正在一个中年人面前抹眼泪。
后来,楼小衡反复想起陆晃跟他说过的话:认真是不会输的。
三个月后,夏季最炎热的时候来到。
《抚天》剧组杀青,这部单一主角的电影里除了饰演导演的男演员之外,从男n号窜至一号男配角的楼小衡已经引起了诸多正面负面的关注。
《野狗之门》提前杀青,谭辽在杀青宴上公布了黑锁链奖参赛作品最后的报名期限,倒排时间表,开始了紧张的后期制作。
随着《抚天》概念宣传片被公布出来的主题曲被媒体挖出创作者,秦观这下连去夜店钓小男生都不方便了,每次见到楼小衡就往他身边凑。
陆晃首次担任男主角的电视剧《亲爱的你》因为排期原因,今年无法播出,时间被推到了第二年春。但《大唐君华》后面几集的收视率远超《九寸针》,大反派冯修文的饰演者成为了今年电视剧奖项的热门人选,陆晃的关注度急剧上升,在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上都成了热门词汇。
《九寸针》再次把楼小衡x丘阳这对cp推到风口浪尖。两位现在都没有女友的男人也被屡屡问及“楼小衡/丘阳是你的好朋友吗?有多好嗯嗯嗯?”丘子真和谭辽心烦得不行,但媒体和粉丝的热情却不是公关手段能轻易压下去的。
七月初的一天,在家里偷吃陆晃买的冰淇淋的楼小衡接到了卢安的电话。
“楼小衡,《抚天》已经报名参加了银鸽奖,我把你也报上去了。谭辽那边我刚跟他说了,先通知你让你开心开心。”
“报我做什么?”楼小衡挖了一勺冰淇淋,富有技巧地把上面所有的果仁都挖进了勺子里。
“最佳男配角,还有最佳新人奖。”卢安淡淡道。
那勺最佳冰淇淋啪唧一下从他勺里掉到了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