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笑得很慈爱,目光中带着唏嘘:“那么久不见,你都那么大啦。还记得我吗?我是以前住你家隔壁的……”
楼小衡攥紧了拳头,脸上挤出一个得体微笑:“阿叔,不好意思,我工作结束要走了。”
不顾眼前人的愕然,楼小衡飞快转身,尽量稳健地走到了向锐他们那边,心跳快得欲呕。向锐问了他几句,他只说是刚刚坐过山车的后遗症。
离开中心时,那中年人拖着黑色的垃圾袋在门口走过,又停在路边看着这些年轻又打扮出众的人。随行的人员不免多看了几眼,笑道:“那人是想合影还是签名?”
楼小衡已经坐进了车里,用外套的兜帽把自己脑袋盖住,耳朵里塞着耳机,似乎睡了过去。向锐觉得楼小衡有些古怪:十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安静太过突然。
楼小衡虽然塞着耳机,但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手心冷汗微沁,又凉又黏,还在微微发颤。这种颤抖之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他不是冷,是怕。
怕的也不是以后的事情,是想起当日回家时见到的场景,恐惧和悲恸怎么都止不住。
那时他才刚上高中,青涩又沉默的一个少年。某日回家时发现楼下聚集了很多人,有医生有警察,还有他熟悉的邻居。
楼小衡的生活在那天彻底变了样。母亲拿刀砍了父亲十四刀,塑料袋装殓着的人形被抬出来时楼小衡一下软倒在警车旁边。
长期遭受家庭暴力的母亲反抗了,楼小衡从此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他上大学之前去探视过母亲。虽然是无期徒刑,但母亲的精神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好,面色红润,语气也开朗了,还叮嘱楼小衡好好学习,毕业了找份好工作。早就搬离原来的住所、也离开那个城市的楼小衡偶尔会回去探望母亲。大学毕业前夕母亲患了癌症,走得非常平静,是从未有过的安宁表情。只是在看到楼小衡哭脸时她也哭了,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对不起”,一直念叨到没了声息。
那个中年人隐约就是以前的旧邻居。沉渣一般的往事就这样翻了上来,楼小衡难过得喘不过气。
母亲的手渐渐变得冰冷时,楼小衡反而哭不出声了。他终于明白世上只剩自己一个,天大地大,就只得自己一个了。
他也被父亲打过,而且打得很凶。但那日坐在病床前无声饮泣时,楼小衡突然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未嗜酒,自己坐在他肩头,母亲剥了橘子塞进自己嘴里。公园里春风正好,和他们相似的许多人都在那样软和的春风里曳着风筝奔跑,又看它高高飞起。
当时放的风筝早就被撕烂了,扔在门口的垃圾筐里。楼小衡那时却无比鲜明地想起它彩色的尾羽和点墨一样圆润的眼睛。
久违的孤独感像冬天里无孔不入的寒气,冷得他瑟瑟发抖。
陆晃拍了一天戏回家,发现楼小衡不在自己房子里。他昨天才把一把备用的钥匙给了楼小衡,原以为楼小衡依旧会赖在自己家里,看到空荡冷清的房子顿时有些愣。
他走去敲楼小衡的门,没人应。打他手机也没有接。
陆晃以为楼小衡在工作,也就没有继续打扰。他明白彼此现在都是不能闲的时候,有事情忙碌就证明还有忙碌的价值,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只偶尔发个短信给楼小衡。
他和丘阳的“跨越爱”活动结束之后,惊人的转发和评论量创造了微博的一个小记录。虽然这个记录很快就被离婚或结婚这样的事情刷新了,但已足够说明丘阳的影响力。陆晃后来看了一下统计数据,居然真的有不少人向自己表白的。陆晃一条条地看,心里感到一种奇妙的满足和幸福。
有一些人记得他也认得他,提起他拍过的cult片,祝愿他走得更远更好。
有些人并不认识他,却也看在搭档是丘阳的份上给了他小小的祝福。
私信数量则不多,几十条。陆晃看完评论看私信,翻着翻着手就突然一顿。
楼小衡给他发了一条私信,内容挺简单:今天也喜欢你。
陆晃看了看时间,是自己出门见谭辽那天早上的。楼小衡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偷偷发给他,完了又继续搂着他睡觉。陆晃直到今天才看到,脸上不由得带上了笑容,心里又软又暖。
给他化妆的化妆师笑着说:“陆晃,你笑起来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了。”
陆晃动动眉头:“是么?”
“是啊。”化妆师手上不停,口中也不停。《大唐君华》的拍摄进入中段,陆晃饰演的冯修文已经开始有了心境和选择的变化,在外表上也已经和当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不一样。陆晃沉在角色之中时,俨然就是一位胸中有万千丘壑的弄权者,服装的颜色更为深沉,造型却是简洁了许多。化妆师一边说一边为他带上头套:“可是你刚刚那个笑呀,哎哟,不得了,好看死了。”
三十多岁的化妆师用少女的口吻说话,却没有半点违和。陆晃冲镜中的她温和微笑:“因为有人跟我表白了。”
化妆师眼睛一亮:“谁?!”
“我和丘阳一起参加的那个活动……”
化妆师眼神顿时一暗,十分失望:“那个呀。那个有什么可开心的。”
“开心……”陆晃把手机在修长指间一晃,冷峻的唇角带上了温柔的弧度,“开心极了。”
陆晃想着今晚夜戏结束后大概是十一点多,买个夜宵回去还可以跟楼小衡一起吃,心里很期待。
拍完卸妆时,欧阳庆给他打了电话,口吻有些严峻。
“你答应了谭辽什么事?”
陆晃从未想过要隐瞒欧阳庆,只不过认为还没到说的最好时机,既然欧阳庆主动问了,他也就坦白说了。
欧阳庆听了之后在另一头沉默良久,慢慢舒出口气之后说:“这个混蛋,瞒着我挖我的人。”
听到欧阳庆并没有特别生气,陆晃也宽了宽心。谭辽想重启这个项目阻力巨大,身边的人能多一份支持都是好的。“欧阳,现在情况怎么样?”
丘阳那边反馈回来的消息不太好:丘子真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对着这个自己不太敢骂的儿子也终于失去了冷静,连说了好几次“让谭辽没有立足之地”。丘阳得知谭辽竟然想重启《野狗之门》,只惊了三秒钟,立刻站在了谭辽这边,好说歹说地帮着劝丘子真。丘子真被气得更凶,差点要将丘阳都撵出门。
欧阳庆联系陆晃也是因为欢世内部正式下了通知,停止谭辽的一切工作,禁止非业务部门人员提出任何项目和方案。
陆晃心想这也没什么大变化。
“还有一个内部消息,可靠性大概百分之七八十吧。”欧阳庆顿了顿,“这个我还没敢跟谭辽和丘阳说。丘总最近要销毁一批旧档案,包括一部分没拍完的电影存档,比如丘玥的……”
陆晃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戴好的头套都歪了。
“不可以!不行!”他压低了声音但压抑不了怒气。
丘玥的所有电影资料和档案在出事之后都被欢世拿走,当时说是会妥善保存,现在丘子真居然起了销毁的心。这让陆晃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如果那些东西都没有了,对丘玥来说,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还剩什么呢?
“欧阳,你……你快跟谭辽联系。我给丘阳电话。”陆晃深呼吸几口气,坐下来冲化妆师道歉。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拨通了丘阳的电话。
正在拍摄夜戏的《九寸针》剧组也有些手忙脚乱。主角丘阳的道具匣子裂开了,一大把针叮叮当当地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群人打着电筒找了十几分钟。没了装九寸针的那个匣子就无法顺利拍完这场戏,导演也急得额头冒汗。
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替换的木匣,一众人等连忙打灯设轨道,重新布设片场。
在一旁歇息的丘阳却在接了个电话之后,浑身散发出可怕的修罗气场。
楼小衡好整以暇地在旁边一把把地吃青豆,看见丘阳脸黑得夸张,抓了一把递给他:“坐下坐下,你一会儿有重头戏,焦躁什么。”
两人经过《春月秋时》和《九寸针》的磨合,已经成了关系相当不错的圈中朋友。丘阳坐在楼小衡身边,胸膛还气得直喘,三言两语把那些事情说完了,还恶狠狠地加了一句:“他敢动一动我哥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我真的会跟他拼命。”
楼小衡对于骨肉亲情的理解不是很深,看到丘阳对自己父亲的怨恨这样浓烈,心里倒是很漠然。
出于人际和社交的一般礼仪,他安慰了几句。丘阳很敬业,虽然心里各种情绪翻涌,但站在镜头前、场记板一打,他又化身成了那位英气勃勃的少年英侠。楼小衡站在一旁看着,想到陆晃现在一定是伤心又难过的,又想起这几天自己情绪不稳所以没见他,突然间十分想念。
几场戏都顺顺当当地拍完了,导演一声解散,大家纷纷散开走向场中不同方向。丘阳草草换了衣服,妆都没卸就匆匆带着助理走了。楼小衡换完衣服出门时被一个工作人员喊住。
他倒是见过这年轻人几面,知道他是道具组长的助理,平时也会打打招呼。
“楼小衡,有人找你。”年轻的工作人员指指自己身后。楼小衡抬头一看,那里是片场里比较阴暗的一个地方,现在灯灭了一半,那个拐角更是彻底掩藏在了黑暗里。他有种怪异的抵抗感,问:“谁找我?”
年轻人笑笑:“你去了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