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到十四,十四天短暂而漫长的时间,如同一连串表象欢快热闹实际单调乏味的流水席,终于要在十五上元灯节这天的夜晚,随着烟花升空的绚烂结束它最后的狂欢。
中午时分,施佳珩难却同僚们款待的盛情,被迫多饮了几杯,晕头转向地回到家中,倒在清爽斋的软榻上,酣然沉睡直到蟾宫的倩影洒满雕花窗槅,月影亮如星光,清若流水。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踮着脚,把细小的手指插进门缝里,一边推门一边用手调节速度,以防大门扇动的声音太大吵醒了屋里的人。她缩头缩脑像做贼似的溜进清爽斋,蹑手蹑脚地走到软榻前捂着嘴轻声憨笑。
软榻上的男子齐胸盖着一条赤色麒麟蚕丝被,被沿齐整地叠在身侧,月白内衫从锦被下绵延出来,在脖颈出收住,像水墨画中连绵不断的线条,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对宽健的臂膀。他的一只胳膊悠然地枕于脑后,一缕飘散的乌发垂在脸颊上。他双眼安闲地合闭,修长浓密的睫毛似倒挂的半截荷叶,双颊因酣睡和醉酒而浮出一层浅淡的潮红,好像芙蕖瓣尖的一抹亮红。
小女孩脱了鞋爬上软榻,跪在施佳珩身边,恶作剧似的不怀好意地咧着小嘴。她鬼鬼祟祟地把手伸向他的腋下,正准备挠他的痒痒,却不防有人快了一步,一双大手从她的咯吱窝里穿过,将她一把抱坐起来,拍着她的小脑袋,大笑道:“小东西,叫你使坏。”
小女孩的奸计没有得逞,哈哈娇笑,冲着施佳珩身上乱抓乱挠,把他的内衫扯得皱乱不堪。他不甘示弱,坚决予以反击。两人打打闹闹地玩笑一阵,他见自己的小妹妹施蓝茵,穿着一件镂金百蝶穿花棉袄,显得极为奢美喜庆,戏谑问道:“粗略一瞧,我竟以为是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下凡来了。今个打扮地这么漂亮是要去哪里啊?”
施蓝茵抱着施佳珩的脖子,撒娇似的左摇右晃,嗲声嗲气地求道:“二哥哥,你别睡了,别睡了。今天晚上城里有灯会,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灯吧。”
施佳珩不置可否,两眼望天,撇着嘴,装作这个问题还需要思考一下的样子。施蓝茵坐在他的腿上,坚持不懈地继续诱惑道:“二哥哥,二哥哥,灯会上有好多漂亮姐姐。我带你去,你就能像大哥哥那样给我娶一个嫂嫂了。”
没料到妹妹会冒出如此惊世之语,他哭笑不得地对着妹妹那张天真无邪,充满童真的小脸,匆促之间,无言以对地怔住了。
“蓝茵快下来,仔细摔着。”一个中年女子出现在门口对着施蓝茵招手道。女子丰容靓饰,墨绿色的钿钗礼服,裙摆拖地,宛如一棵枝叶繁茂的常青藤叶片铺于地面。双手因常年缝纫纺织略微粗糙,却更彰显其不同于一般贵妇的蕙心纨质。
“大娘。”施蓝茵亲切得唤了一声,跳下软榻,一头扎进女子的怀抱。
施佳珩掀开被子,微整衣衫,顺势跪在榻上,双手抱拳,肃敬垂首道:“儿子晌午多贪了几盅,劳烦母亲大人亲自探望,着实该死。请恕儿子失礼之罪。”
施夫人温和慈蔼地笑道:“行了,快躺下,当心着凉。厨房里留有饭菜,吃完饭,出去逛逛,消消食,莫要憋闷了。今日宫中设宴,我带蓝茵先走一步,你不必送了,晚上自有马车在宫外候着,你尽可放心啊。”
“儿子恭送母亲。”施佳珩一鞠到底,恭顺地送别施夫人。
施佳珩吃晚饭,放空内心,任凭命运的牵引,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他避开了朱雀大街的繁闹,独自往幽深僻静处深行。他低着头,在无人的街道上踢着步子,偶然踏在一粒石子上,石子被他脚上的余劲踢滚到远处。石子撞击石板的声音如涟漪般层层散开在空旷的大街上回响,扣中了他的心门,他像听见了佛祖的梵音似的,不自觉地追随而去。
石子消失在暗处,难以寻觅。施佳珩如无头苍蝇一样胡乱跑了几步,观望四周,仅一个里坊之隔,便是楚云汐所住的小院。是凑巧行到此处,还是心有所指,有意为之,不过是石子引路,灯会搭桥。也许两人此生早已如“茑为女萝,施于松柏”,纠结缠绕在一起。
施佳珩心生忐忑,握紧右手,踯躅着向灯光处迈进。
似乎是期盼着有客人会在这万家欢腾的日子来探望这孤冷寂然的小院,大门是虚掩着的,未曾上锁。他屏声静气地推开大门,主屋里一星烛火在院子中心投射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光圈。他停在院子中央,整个人沐浴在光环之中,宛如一轮红日拜倒在他的脚下。他定定看着坐在主屋里床沿上的楚云汐,仿佛脚下“太阳”蒸腾出的热气涌入了心底,恰似一种温暖的感动。
烛光照亮了楚云汐腻如凝脂的双手,如笋尖般的手指抽动着一条条五彩的丝线。直没脚面的白色长裙,落出白色长靴的尖尖一角,长裙的左侧衣襟上细细的绣着白梅。右侧衣襟边上则缝着一排用白纱堆出的如杯口般大小的梅花,从左侧腰部一直延伸到肩膀。坠腰的青丝用三根银丝带绾至脑后,光洁饱满的额头如玉晶莹。
一个线团滚落到门边,线团过处留下一条蜿蜒的绒线,楚云汐放下手里的绸布,顺着散开的线团,一路弯腰拾取。到门口处,在灯影下,目光与施佳珩相遇。
相见非偶然,邂逅有预感。楚云汐在一种似乎早有预见的心理作用下,笑着说了一句似问非问的话:“你怎么来了?”
施佳珩的嘴角牵出明媚的笑容:“今天是上元灯节,母亲带着妹妹去宫中赴宴了。我无事可做,顺路过来瞧瞧。”他跟随楚云汐进了屋子,自寻一个圆凳坐下,侧头望向她身后床上的布料,续问道:“你在做什么?”
楚云汐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遮住了他的视线,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忙掩饰道:“没什么。”
施佳珩奇怪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小心谨慎地试探:“是衣服吗?”
楚云汐知道瞒不住了,有点莫名的局促不安,不太情愿地坦诚道:“上次把你的衣服弄坏了,我想着给你重做一件,一做谢礼,二表歉意。”
她隐隐约约觉得此话不妥,特意补充了一句:“哦,我还准备给月沅做一件呢。”
施佳珩关怀地忧心道:“一件衣服而已,你大病初愈,何必如此劳心伤神。”
楚云汐觉得自己这么扭扭捏捏地不甚好,坦然地抬头笑道:“正好你来了,能比量一下吗?”
施佳珩点头,起身转过去。楚云汐慢慢地靠近他的后背,她的头只能达到他的脖颈,她抬高手臂,食指与拇指在他的肩头来回交替。
施佳珩身上虽隔着厚重衣料,依旧可以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手指像一根颤悠悠地花枝,一点一点地从左边划到右边,从上边移到下边,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楚云汐量好尺寸,双眸放出光彩,居然与她所料毫厘不爽,喜道:我就知道是这个尺寸,再不会错的。”
远处传来隆隆巨响,天空中洒下烟火的光辉,像一场场五彩的流星雨,如霞光般点亮了长安的夜空。跟随着烟花腾起与陨落的喧闹声浪,如潮水般时涨时落。
时隔了数年,跨越了生死。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在楚云汐脑海中再度浮现。她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明知窗外是黑茫茫的房影树影,却仍想去抓住那久违了的家乡味道。她闭着眼睛,轻声如自言自语地轻声问道:“朱雀大街那边在放烟火吗?”
“是啊,长安城每年上元灯结都会烟花漫天,灯火辉煌的。”施佳珩反剪双手,立在楚云汐身边替她自己回答道。
楚云汐沉浸在醇美的回忆中,仿佛喝醉了酒呓语道:“那你一定要去看看,长安城的烟火是最美的,各式各样的彩灯漂亮极了。小时候每一年元宵节,爹都会带着我和娘去逛灯会,买许多街边的小玩意送给我们。我记得最后一次是我五岁那年,我骑在爹的脖子上,娘手里提着一盏粉色的莲花灯。路过家门口时,爹给我买了一个红色的拨浪鼓,我高兴坏了,整个晚上扯着玩,把线拽断了,嚎啕大哭。结果第二天,爹像变戏法似的,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给我。可后来还是被我弄坏了。那个时候我天真以为我们一家人会在一起永生永世,你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三个会变成这样。”
时间会抹平痛苦记忆的创伤,却也会给美好的回忆披上一层淡淡的感伤,像喉咙中噎了一颗苦杏仁,是咽不下的苦痛。
楚云汐的多愁善感,施佳珩感同身受,但具有豁达胸襟的男子汉总是与女子不同。他试图用前人的智慧来化解她的愁绪:“《周易》上有几句卦辞是极好的,日中则昃,日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人不必过于坚持执念。你要放下,方能自在。”
钟神灵秀的楚云汐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领悟施佳珩如蜻蜓点水般点到即止的言外之意,她闷不作声,凄迷惘然的神色渐渐消融在璀璨的夜色里。
施佳珩若有所思的伸着手指来回往复地推着窗槅,悄悄地歪头问道:“你想去看吗?”
楚云汐怔然回首,迟钝地一笑,些微失落地低声摇头道:“不要吧,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施佳珩通晓她的顾虑,扬唇笑着走了几步,取下挂在墙上的白色帷帽,罩在她头上,替她系好飘带,左右端详了一下,方道:“你以女装示人,带着纱帽,谁人能识得你是翰林院的书画待诏。”
楚云汐感激他的一片良苦用心,遗憾的是对方对她的言外之意领悟力实在差强人意。她自己单独出门自是无恙,一个小小的御前画师,认识她的人自是屈指可数。但是赫赫有名的施二公子在长安城中可谓家喻户晓,他身边的姑娘怎会不惹人注目。她不好意思地委婉纠正了他的错误:“我是怕你被它人认出来。”
施佳珩出人意料地低声道:“我有私心……”
楚云汐不明就里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略觉尴尬咳了一声,撇过头去,吞吞吐吐道:“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楚云汐虽不知何事,但他开口相求焉有拒绝之理,欣然同意。
他方才大着胆子,正式地措辞解释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年我一个人逛灯会,传到右卫军几个兄弟耳中被他们好一阵取笑。今年我本不想出门,现下若得妹妹相伴,一可堵住那帮无聊人之口,二可护你的周全,与你同去散心,寥慰你思家之苦。”
施佳珩的话说一半藏一半,完整的事实却是:去年他的确是孤身一人去逛灯会,可半路偶遇上官雪萸的马车,两人仅车上车下聊了几句。结果第二日,坊间便莫名其妙地传出他与上官小姐情投意合,丞相要招他为婿的谣言。他本将其当成笑话似的一笑置之,可传言却越演越烈,他想来有些后怕,不如趁此机会冒险辟谣,省的将来徒增烦恼。就算上官姑娘真的对他有情意,倘若她听到他在元宵之夜与别的姑娘来往甚密,以她的尊荣难保没有傲性,到时自会与自己疏离。
楚云汐大感意外,两人是生死之交,不涉男女之事。他今日之言是诚心相求,但未免有失分寸。
施佳珩暗中察觉到她神色不对,连忙改口道:“你若不同意便算了,不必勉强。你大可以自己去,我不露面跟着你保护你就是了。”
楚云汐心道如此一来倒显得自己不够坦荡了,好像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似的。她敬重施佳珩的人品,待他应如兄长一样。可她转念一想,比如今日,换做是林日昇或者杨邈请她帮忙,亦或是他请林月沅帮忙呢,偏生是自己面对他时会无端生出一丝顾虑,到底她对他是不太一样的。她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心生杂念,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