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琳坐在湖心亭中梳理长发,她望着池水的倒影,顾影自赏。几朵枚红色的蔷薇落在她樱花淡粉色的襦裙上将其点缀的越发鲜艳。清波荡漾,满池芙蕖,莲叶中一条小舟摇摆而来,驶过小亭,船娘嬉笑着抛上来许多碧青的莲蓬和新鲜的莲藕。旁边的侍女净了手,用一根根如嫩葱般的手指灵巧地将一颗颗圆嫩的莲子从里面拨出。她瞧着侍女们娴熟优雅地动作入了神,双手下意识的缩了缩。
她尝了两颗莲子,只觉微苦,心中不悦,便冷着一张脸,几个侍女们心中害怕,都缩在一旁,鸦雀无声。她刚准备对她们施以惩罚,下人来报,施公子到。于是她立马催促侍女们帮她整理衣装,补齐妆容,带好首饰,端正身姿,拿出十二分端庄淑丽的姿态来迎接贵客。
施佳珩只在外面台阶下拱了手,礼貌问好,无论白灵琳用怎样惊喜热切、含春粉面,深情的目光凝睇着他,他的目光始终低垂,不歪不斜,表情温和谦逊,以礼隔人,他的言语举动端严,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正经模样,瞧得她一颗心乱跳,又怜又爱。
她一派天真懵懂的少女姿态,挥手命侍女们退下。施佳珩心知不妥,便委婉的暗示她此举有嫌。她似单纯无知,不明其所指,他无法只得出言令侍女们留在亭外伺候,这样一来,他也只得进了亭子。
他在白灵琳对面坐下,并不吃茶,也不观景,只是警惕的垂首,全神贯注地感知四周的一切。
白灵琳则毫不避嫌地将全部目光都投放到他的身上,即便两人隔得很远,她也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紧张和警戒,她轻笑一声,故作轻松道:“施公子,可还记得我吗?”
施佳珩眉头一紧,摇头道:“我应从未见过小姐。”
白灵琳笑容更深,有意试探他道:“你从到了这儿就没正眼瞧过我一眼,怎知我们从未见过。”她眼见地施佳珩动作一僵,目光瞟到他的腰间,提示道,“你的家传玉佩呢?难不成又让人偷去了?”
施佳珩有些惊讶地抬头问道:“你怎知我常配着传家的玉佩。”
白灵琳掩嘴一笑,脸现绯色,娇声道:“因为我曾经偷过你的玉佩啊。”
施佳珩略一细思,眼前的华服少女与当初他在街边随手救助的落魄乞丐有着云泥之别,大吃一惊道:“竟然是你?”
“天下总是有着无数巧合之事,谢谢公子的救命之恩。”她躬身行礼道。
施佳珩忙也站起,作揖还礼道:“举手之劳而已。”
白灵琳手执茶壶绕到他身边,亲自斟了两杯茶,一杯敬他,一杯自饮道:“于你而言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便是恩重如山。今日以茶代酒谢谢公子大恩。”
施佳珩颔首轻笑,仰头饮下手中清茶,两人复又坐下。他早已与楚云汐口中得知白灵琳的身世,自是对她当初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往事并不惊奇,只是欣慰道:“这些年你在外面流浪倒也受了不少苦楚,如今回到府里也能过上安生富足的日子。”
白灵琳却忽然敛眉叹息道:“你可知我如今也是身不由己。”
施佳珩自是知道她的无奈心酸,点头道:“我明白。”
但白灵琳却不哀切,反而笑容满面,双目闪亮如暗夜星辰,双颊鲜红若三月桃瓣。她坚定的凝视着他,真诚道:“但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只因为我能见到你。”
施佳珩像是被她的目光摄取了魂魄,不由自主地对她对视,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一股奇异的光芒,伴着星星点点的眼泪在她眼中闪烁,那种激动而鲜明的情绪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令他从最初的些震惊里渐渐地嗅出了一丝可怕的味道。
他不敢细想她眼眸中的情谊和坚决,那种迫切渴求得到某种东西的狂热让他畏惧。他的脾气性情是清淡而随性的,即便深爱着楚云汐的他在爱情最绝望的阶段,也总是尽力争取,却决不强求,顺其自然。他和楚云汐都承受不住抵死热烈的相爱,烈焰焚身般的炙热,他们更像是两条相依相伴的小溪,跨越高山峡谷、沙漠绿洲,始终追随缠绕不离不弃。
但她终究没有把话说的更明白,施佳珩也只得装成没能领会她眼神含义的憨直样子,任她将一颗春心搅碎一地。
施佳珩烦忧更胜,他与楚云汐的婚事一波三折,至今也没有想出解决之策,实在没有精力在去应对他人。面对着殷勤的白灵琳,他表现的有些无精打采,疲于应付。她的脾气并没有完全被华美的衣衫所束缚,仍如他俩初见时,桀骜而刻薄,果然在他明显的表现出敷衍和焦躁时,她有些生气地结束了这次会面。如此明确的拒绝,虽然无礼却避免了失落空想和不必要的纠缠,对于其他女人抛来的深情,他总是礼貌的回绝,不留下任何拖泥带水的机会。
日子平静的过了半个月,白灵琳再也没有在楚云汐面前提到施佳珩三个字,也没有再提出任何要求。时光安静的令她有些害怕,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仍旧心事重重,小心翼翼的活着,自从决定对施佳珩敞开心扉的那一刻,她忧虑和痛苦并没有被他的爱抹平,反而变得更为沉重。如果说以往的自我放逐是绝望后的平静承受,那如今对幸福的希望和追逐则是拼命想抓住的镜花水月,幸福带来光明和希望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欲望,因为想要得到,所以害怕失去。动心之后她果然如自己预料的那般跌入无尽漩涡,她仍在苦海中苦苦挣扎,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当太子妃的邀请她三天后入宫小聚的消息传入她的耳中,她的惶恐不安反倒减轻了许多,安定平和永远不是她生活的主角,波折动荡才是她生活的常态,她在被迫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后,逐渐学会了习惯。
绿妍从楚云漪那探来了的消息证实了她的推测,楚云涟并没有邀请他人,她只是借着团聚之名寻她单独会面,想来又是新一轮的逼迫。
她做好了准备。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侍女们搀扶她下车。又快入秋了,可天气依旧燥热,她低头在曲径上走着,越接近内殿,她的高悬的心
便跳的越发混乱。
侍女们将她迎入记画堂中,便纷纷退下。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她一个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殿内门窗紧闭,压抑地令人窒息,黑漆的桌椅,白色的桌布,像干尸一般干枯的海棠萎缩在白瓷花瓶中,四面空洞的墙壁没有一点装饰和色彩,肃穆的像是一间灵堂。楚云汐坐在主座的下首,手心被冷汗浸湿,闷热凝滞在她身边,她却浑然不觉。
安静像一把刻刀,在她心上刻下一道道疼痛的印记。等待苦难是最折磨的刑罚。在她快要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折腾崩溃的时候,内室的门终于开了,有沉重的脚步声砸在地上。
很快她便从脚步声里觉察出了异常,因为那是男子才有的稳健步伐。
帷幕后面的人探出身来,她警觉地后退一步。
他的半个身子率先从帷幕中露出,胸前长袍上的金龙,仿佛破云而出,气势惊人,接着他微微欠身从帷幕中钻出,终于露出真容,恰如蛟龙入海,金凤腾空,天之骄子,龙凤之姿,勾魂摄魄。
楚云汐怔忪片刻,回过神来,即刻跪倒行礼。
李锦疼惜将其搀起,她垂首退步,恭敬而立,目光四散,慌乱难安。
李锦撩袍而坐,装作饮茶实则暗暗观察她,她这些日子在施佳珩的安抚下心情和缓,身体恢复了不少,容颜越发秀丽。他欢喜的瞧了一会儿,见她一副满腹疑惑而又惊慌不安的可怜模样,心疼不已,不禁轻笑道:“四妹莫怕,今日是孤请你来的。你姐姐陪母妃去金胜寺上香,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楚云汐心中惧意渐生,轻咬嘴唇,默不作声。
李锦嘴角噙着一抹笑容,侧着头盯着她涨红的脸,满心以为她是少女娇羞,殊不知她是惊吓过度。他玩味地笑着,忍不住问道:“妹妹可读过屈原《湘夫人》?”
楚云汐点头小心回道:“少时曾诵读。”
李锦笑道:“想那湘夫人的美貌也只有四妹可比。若我是湘君自然是要以四妹为夫人。”
楚云汐震惊抬头,踉跄了一步,一阵眩晕,双耳轰鸣,朦胧间只听得李锦又道:“我自幼仰慕舜帝,不仅因其功德崇高,更因其拥得娥皇女英二美,尽享其人之福。如今我已经拥有你姐姐,不知四妹可否给成全我,让我一尝心愿?
楚云汐像受到重创一般,大脑失去了思考能力,她完全糊涂了,居然听不懂李锦话里的意思,身体不停打晃。
李锦见她没有出言拒绝,惊喜万状,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强势揽住她的腰,迫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他激动地表白道:“四妹,实不相瞒,我对你爱慕已久,每日对你朝思暮想,夜不安寝,食不下咽。今日我请你过来,就是要告诉你我的心意:我要娶你!”
楚云汐还陷在震惊中,没有清醒,忘记反抗。李锦便误以为她也存了与他相同的心思,便用力地抱住她,热切地说道:“那时选良娣之日,我便有心于你,只是碍于当时的形势,才忍痛选了韩琉芝,但今日情形已大不相同。父皇病情加重,继位之日近在眼前,而我实在经受不住相思的煎熬,定要让你明白我的心意。”说罢,他俯下身子,竟然朝她唇上吻去。
楚云汐羞愤之下,双掌贯胸,只拍上他的胸口,他被打的倒退几步,重重地跌在椅子上。
他抚着胸口咳嗽几声,勃然大怒道:“我有心爱你,你竟不知好歹,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楚云汐神色凛然,厉声道:“殿下请自重。”
李锦脸色阴沉,登时变色,冷声道:“你不许拒绝,也不能拒绝。”
楚云汐昂首决然道:“殿下若再相逼,臣女只有一死。”
李锦怒火焚心,羞恼愤恨,阴冷而笑:“好!我知你不惧生死,也知你重情重义。若你抗旨,待我继位,定将楚氏之人一个个统统杀掉,送他们入地府与你团聚。”
楚云汐惊骇不已,愤怒道:“殿下怎可行胁迫之事。”
李锦端正身姿,阴邪冷笑:“孤只是想让你知道孤爱你的决心,也想让你知道为了得到你,孤会不惜一切手段。”
楚云汐怒道:“殿下以小女亲人相迫,甚至不惜滥杀无辜,此等行径与昏君有何两样?”
李锦翘着腿,满不在乎道:“孤本来也没打算做个有道明君。孤不过想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罢了。”他怪笑一声,复又自得道,”更何况孤坐拥天下,富有四海,放眼中原你还能找到比孤更好的夫婿吗?”
楚云汐侧着身子一副孤傲清高的模样,并不正眼看他,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倔强不屈的个性展露无疑。
她的身上果然流着楚氏的血。李锦憎恨地想到,他讨厌她跟楚云涟一样的傲慢模样,即便被人像虫子一样踩在脚下,依然挺着傲骨,装出视死如归的果敢样子。他讨厌被轻视,讨厌被反抗,他需要她的温柔清纯、柔弱娇丽,而不是冷淡骄傲、目下无尘,不肯匍匐到他脚下的人,最终都要被他征服,他的身体里燃起熊熊烈火,他霍地起身,扼住她的下巴,恨声问道:“你竟执意将孤的一腔爱意践踏于脚下,难不成你心有所属?”
被他言中,楚云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并没有急于出言反驳。她强迫自己整理思绪,显然李锦并不知道施佳珩提亲之事,但想必很快就会知道,她突然万分惧怕,她并不怜惜自己的生命,但佳珩怎么办?她眼中蓄满了泪水,痛苦不堪。
她的泪水滴落他的手背,他犀利的眼光穿透她的内心,他反手扼住她的喉咙,质问道:“快说!”
楚云汐死咬着嘴唇,宁死不说,他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跌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李锦半跪在她身边,一只手抓满她的头发,她吃痛抬头,他扭着她的下巴,贴着她的半边脸颊,心痛的说道:“为什么?”
楚云汐的脖颈被他锋利的指甲划破,血腥味让她恶心,此刻的李锦就如同一个嗜血的怪物,一个肮脏的野兽,被他触痛到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会腐烂。她的心再次冷却,幸福果然不是她单薄的灵魂可以承受的起的,她镇静了下来,用没有语调,没有情绪的空洞声音说道:“我生于楚氏一族,从小受教,女子贞操重于生命,殿下如此玷污小女清誉,小女如何苟活于世,唯有一死,方能保全。”
说罢,她猛地起身向桌角撞去,想以死保全他人的性命,然而李锦骤然用劲从背后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身体,他因而害怕而不住颤抖,不停地重复道:“不,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他将脸贴上她的后背,滚热的泪水像烙铁一般灼伤了她。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即便隔着衣服,她也恨不能拿刀将自己的后背割成碎片。
楚云汐怒吼挣扎:“殿下,你还不放手吗?”
李锦哆嗦了一下,连声道:“好好好,我放开你,你答应我不要死。”楚云汐不答话,李锦遂又讨好道,“你不死,我就不为难你的亲人。”
楚云汐长出一口气,点点头。李锦放开手,她站起身来。拂去身上的灰尘,依然干净如初。
她背着身子,冷声道:“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问小女可以走了吗?”
“等一下。”李锦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她的眼光落向门口,灵光一闪,她转身坚定道:“因为我姐姐。”
李锦诧异地听她继续道:“太子妃对殿下一往情深、情谊深重,臣女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夺取姐姐的心头挚爱呢?”
李锦像听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开心地大笑起来:“原来是因为她?那你可就多虑了。你那个姐姐对孤恨着呢,若说她对孤有情谊,孤可是打死不信。”
楚云汐心生疑虑,不知如何接口。李锦对她赞赏道:“你倒是当真心疼你姐姐啊。我早该想到的,毕竟你与宫里那些人不一样,你心地善良,宽仁敦厚,怕入了宫孤会冷落了你姐姐。孤对你保证,你姐姐这些年对我也算忠贞,若她不行差踏错,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自然不会少。至于将来的皇后之位,若你大度,愿意想让,孤也成全,但你如此委屈,孤自然要将疼惜怜爱多分你一些,这样你便不会为难了。”
楚云汐面现为难痛苦之色,李锦微笑着柔声安慰道:“你莫要担心,也莫要害怕。今日也怪孤,太着急了些,竟差点伤了你这朵娇花。你回去好好想想孤对你说的话,句句肺腑,出自真心。孤是真的想与你朝夕相伴。你姐姐那边自有孤来处理,孤也向你承诺,待孤登基之后,定会给你一个隆重而盛大的册封典礼。到时楚氏定然荣耀冠世,封王拜爵。你与孤共同执掌这万里江山岂不是一段佳话吗?”
李锦说完这番话果然放她回去。她不知是如何拖着死了半截的躯壳挪回房间的,开了门迎面是碧音哭红的双眼,她嘶哑着哭泣道:“主子,落春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