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昙的病便是打思虑过度上来的,林淑妃终是瞧出了些异样,便试探着在儿子面前提出等他病好了,要将林月沅接回宫来。李昙一听果然一扫这几日的消极颓丧之气,也不似往常将吃饭喝药只当做敷衍之事,而是按时按量,当成每日必修的功课。
林淑妃瞧着儿子的行状,心里便有如明镜。自然主动跟林昶提出婚事之事不用再提,那时林昶在拉锯战中节节挫败,等林淑妃想要跟他讨论时,他却丢下一句:“随他们爱怎样怎样”的气话离开了长安。
父亲一走,两人的禁锢自动解除,林淑妃慌忙派人接林月沅回宫,她虽然不放心哥哥的身体,但林淑妃以李昙的身体恶化为由让她火速回宫的命令让她不能违抗,好在林日昇也是大夫,府中仆人也甚多,她便在哥哥虚弱的催促下坐上了马车。走之前她给楚云汐送了信,让她帮忙照看。但长安城人多嘴杂,楚云汐也是有心无力,她只能转而去拜托施佳珩。
施佳珩义不容辞的承担起重任,但他反馈回来的消息很不好。林日昇发着高烧,整日呓语,药石不进,甚至无法进食水米。
楚云汐着急地帮忙寻找大夫,但均无能为力,直到最后一名大夫以犹豫猜测的口吻道破天机,两人才恍然明白,他大约是病的恍惚之间起了求死之念。
楚云汐病急乱投医,提笔给陈思雨写了一份信,希望她能提供一些解决之法。满以为两人即便做不了夫妻,但到底还是有份情谊在,但这封信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情断意绝便连对方生死都可漠不关心?楚云汐不免有些心寒。
林日昇陷入了深重的昏迷,每日只靠下人们强行为他灌入的粥水维持生命,他的身体逐渐干瘪下去,变得很轻很薄。楚云汐悄悄来看过他两次,也只能坐在榻边伤心落泪。
同意请辞的批复已经下达,他如今已是没有官阶的自由之身,本可以展翅高飞,却仍旧被自己的思绪困在迷梦中。可知世上最大的枷锁原是自己的心。
两人没敢告诉林月沅,只能胆战心惊地瞧着林日昇一日日沉睡下去,终日惶恐不安地生怕有一天他的心脏会被自己扼住就此停止跳动。
希望总在绝望之际到来。
那日楚云汐好不容易寻了个理由,溜出府来看望林日昇。她每日来时依旧做当日楚长庚的打扮,下人以为是主人在朝堂上所交的好友,倒是对她满满的尊敬。
薪俸已停,林府自然也养不起这许多下人,施佳珩做主遣散了大部分,仅有两三个忠仆还舍不得离去,要送主人最后一程。
她进屋时,帮林日昇整理下衣被,又将一件她与绿妍、碧音赶制的一件新衣放在床头,等下次施佳珩来时自会给他换好。她顺手拿起靠墙边的扫帚扫起地来。
听到脚步声,楚云汐并没有惊异,也没有抬头,直到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了她的鹅黄群摆和微微露出鞋尖的银色绣鞋,然后她才看见了对方细挑的影子。她愕然抬头,手里的扫帚掉落在地上,啪的一响,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夕阳日光温柔的暖意。
楚云汐嚅嗫着喊了一声:“思雨。”眼睛就酸的睁不开了。
陈思雨笑容淡淡,她将端在手里的水盆放到桌子上,才转过身来跟她打招呼。
楚云汐承认那一刻,她心中充斥的感动是难以言喻的。情爱所带给她的痛苦印象在此时此刻发生了扭转,爱可以摧毁一个人,却也可以成就一个人。人会因此变得恶毒,也会因此变得慈悲。她忽然记起银穗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喝着一口老酒,淡然而又坚韧地而对她说:我不后悔。
此刻的陈思雨也是一样,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不用任何言语,笑容里也满含着我不后悔的坚定。
于是不必说些什么,楚云汐上前给了她一个感激的拥抱。两人拥抱时一个人笑意融融,一个却泪水涟涟。
陈思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林府住了下来。楚云汐什么也没有问,但她知道她所付出的,除了不辞辛劳,还有她的名誉和婚姻。
有了陈思雨的照顾,林日昇的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楚云汐和施佳珩放宽了心,林月沅知道后甚至激动地要过给她磕头致谢。
他开始重新恢复呓语,时不常地拉着陈思雨放在他额头的手,嘴里叫着顾梦影的名字。夜晚沉寂时,她也会在两人生活过的房间里默默地怀念那个逝去的女子,她会感伤,会思念,会难过,却并不会妒忌和生气,一个为爱牺牲的高尚女子理应得到她最大的尊重。
如果她能一刻不停地记录下他曾经在梦中默念过得名字,她也许会获得那么一丝丝的高兴,毕竟他还是惦念着她的时候居多。
林日昇在梦中的湖泊中艰难地游荡,在水中漫无目的漂流了几个月后,他突然发觉湖泊的水竟然在渐渐减少。本来他虽沉浸在湖水中,但却从未害怕和但有,可如今湖水减少,他竟然心生不宁,整日惶惶不安。
终于有一天,湖水彻底干涸,他躺在湖中央的一堆砂砾中间,望着头顶并不炽烈反而有些阴冷的阳光,他产生了厌倦,在对湖水强烈的渴求中,他挣扎这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剧烈的晕眩,让他无法辨认周围的景物。直到他慢慢适应了屋里清冷的光线,他做梦似得呻吟。
陈思雨听到声音颤抖转身,有些激动过度的她,碰倒了桌上的茶杯,茶壶。地上砰地一声巨响惊得林日昇惊愕转头。
两人四目相对,陈思雨浑身失了力气,登时便跌倒在地。
林日昇猛地见到她,一时间懵了,沉睡的时间过长,让他记忆都发生了紊乱,他眼见她委顿在地,竟想不起来她是谁了,心下茫然,想去搀扶,却不知自己躺在床上,浑身酸软,用劲力气站起,却半个身子摔倒了地上。
陈思雨跌跌撞撞地爬起,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身子,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他被吓坏了,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两人就相拥坐在地上。他听着她的悲泣,他心疼似得抚摸着她的头发,糊里糊涂之间,安慰道:“梦影别哭了。”
陈思雨怔住了,悲喜之间也夹杂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的哭声逐渐回落,抽泣着从他肩上撤出,他还是一脸痴痴呆呆的神色,似乎人已经醒来魂却没有回来。
她将他扶回床上躺着,她去厨房端药的功夫,他又睡了过去。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似梦似醒,陈思雨心焦不已,施佳珩也来看望,他依旧傻痴痴不识。
楚云汐听了还是忍不住让严青霜和绿妍、碧音配合试了一招李代桃僵,偷跑出来。说来也巧,严青霜和楚云汐气质差别极大的两人,偏偏有着相似的身段和相近的脸型,虽然眉宇间一个凌厉,一个淡雅,但光看背影和坐姿真是难分真假,两人几次换装都轻而易举地逃过楚府众人的眼睛。
有趣的是,林月沅和楚云汐有默契地选择了同一天来看望她。而林日昇那糟糕的记忆在看见她们二人站在床前的那一刻,居然奇迹般的恢复了。
事后林月沅曾好奇地跟楚云汐聊起过这件事,楚云汐猜测大约是因为她们二人带给他的曾是年少时代最美好的回忆,当他乍然见到亲人和挚友,那种兴奋的情绪击溃了弥漫在他心头的迷雾,让他骤然见到蓝天。
陈思雨无疑是心碎的,尤其是他一直逃避与她说话,与她对视,乃至同处一室。她没想到两人磕磕绊绊走到现在,她在他生命和记忆竟是一场噩梦不成?
她觉得应该扇自己一耳光,然后还他几个巴掌,潇洒地结束这段感情,头也不回的离开。当然想象总与现实相差甚远,如果她真能做到这般进退自如,就不会自始至终都不愿意答应萧家的婚事,也不会在接到楚云汐的信时就毫不迟疑的决定来到他的是身边。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佩服命运的安排是何等的精妙,老天给她一个精明的脑子,却总让她在感情上面做傻事。
她此刻所体会到的挚爱所给予的冷漠便是那时顾梦影每天的生活。她不愿意等待,哪怕是一个残忍的答复。
她站在门外踟蹰了一阵,掐了自己一下,而后推门进来。林日昇正坐在桌前喝粥,听到推门声,还没见到她的面容,只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露的味道,便手足无措地站起,转身到桌子另一侧,只空留着一个羸弱的背对着她。
陈思雨咬了咬牙,突然发力绕过桌子跑过去。他惊慌之下,抱头蹲在地上。
眼泪像落雨般打湿了他头顶散乱的头发,他仰起头,脸上是一片惨白颜色。他放开了手,抓住了桌腿,缩成一团,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一双温暖的手搭上他的肩头,他瑟缩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抱住椅腿。
“林日昇,跟我说说话吧。”无论她怎样平复自己的情绪,她勉强挤出的笑容里还是带着嘶哑的哭腔。
林日昇浑身颤抖,陈思雨哭泣的泪水随着她环上他脖颈的动作,落入了他的颈间。像是被烙铁灼疼了似的,他挣扎了一下,无奈没有力气,只能任由她抱着自己不动。
两人相互依偎了一阵,陈思雨靠在他的肩头,身子贴着他的后背,只觉得仿佛拥住了天地,此生最大的满足和心愿便是如此了。
没过多久,林日昇便觉得全身虚浮,难以支撑,便软软地瘫在了陈思雨怀中。
她抱着他坐在地上,轻轻地用手梳理着他的头发。
他昏昏沉沉间尤还记得她走时说的话,似睡似醒地推她道:“谢谢你来看我,你对我已是仁至义尽。还是快快回到萧公子身边吧。”
她含泪一笑,将他的头掰过来,正对着她的脸,又撩了一缕头发对他晃了晃道:“你瞧。”
整夜的睁眼枯坐令他的眼睛又酸又痛,想睁大时就会流出苦泪,他只好眯着双眼,粗略的瞧了瞧。原先还带着几丝圆润的双颊又清瘦了几分,脸色神色倒还算正常,虽然挂着泪,但脸上笑容便如月桂般清幽。他一时也没瞧出什么异常,只是目光上移时,看见了她还梳着一头少女发髻,知她还是未嫁之身时,心中倒也没有多少喜悦,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这又何必加深我的罪孽。”
她双手落到了他腰上,头埋在他的颈间,落泪道:“这都是命。”
他双眉深绞,极为痛苦道:“梦影死了。是为救我而死的”
她哽咽道:“我知道,我没有看错她,她是个好姑娘,我很佩服她,也很感激她。”
“她是个好妻子,我却不是个好丈夫。”
听到顾梦影,陈思雨又陪着落了好些泪滴,林日昇扭头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无限怜惜,情难自禁地抬手替她拭泪,激动之下,咳嗽数声,感受温柔手缓缓地拍在背上。
他狠心地推开她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能见到你了。再过不久我也会离开这里,我们就此别过,从今而后,你我再无瓜葛。一个顾梦影已经被我连累而死,你也清醒吧,就像你当初在烟露湖边骂我的那样。”
陈思雨以为自己能承受的住,但绝情的话刚一入耳,她整个心便破碎了。她痛苦捂脸,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你要去哪儿?”
他心如死灰地黯然道:“我已经辞官了,以后天涯海角,四处流浪。”
她仰着满是泪水的脸,抽抽搭搭地问道:“那你的父亲呢,你的家族呢,你的妹妹呢,你都不管不问了吗?”
身累心累的林日昇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双目发直地盯着头顶的房梁,眩晕之感袭来,突生弃世之念,懊丧道:“我努力过了,我尝试过了,我失败了。我承认自己就是个废物,我担不起家族这个重担,我放弃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自甘下贱,但怎么办呢,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她抱着膝盖想他身边挪了挪,忽然鼓足了勇气道:“这样也好。林日昇让我随你一起去流浪吧,让我照顾你。我想梦影走时一定对你很不放心,若有我伴在你身边,她九泉之下便可瞑目了。”
林日昇胸腹中升腾出一股无名之怒,他翻身坐了起来,怒道:“你为什么这么不知自爱?你好好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毁在我的身上。我求求你,你走吧,天下好男子车载斗量,只要你愿意嫁一个好人家是轻而易举之事。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你的高傲呢,你的自尊呢,不要忘了你是陈家的大小姐,不是随便能被人呼来唤去的奴婢,你跟着我受苦受累,无名无分究竟有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越是有情有意,敢爱敢恨,越发显得我无能懦弱,薄情寡义。难道你非要逼得我身败名裂才满意?”
陈思雨哭倒在他的怀中,啜泣道:“对你说的都对,我就是这么想不开,非要把大好年华浪费你的身上。我可以离开你。”
她仰起头来,美目婆娑地望着他:“除非你能将自己从我的心里挖走,让我不在为你牵肠挂肚,不在为你魂牵断肠,哪怕你立时死在我面前,我也能不悲不伤,不怒不恨。若你能帮我办到,我陈思雨以生命起誓,我绝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不再为你流一滴泪。”
林日昇无力叹息,摇头道:“你明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两人相互靠坐,他还是不停的劝解陈思雨放弃她的想法:“去寻找适合我生存的地方,去寻找能让我的心灵得到宁静的所在,而这种地方并不适宜你,你跟着我注定是要吃苦的。”
遗憾的是她的异常坚定令他无奈,甚至害怕:“不怕吃苦,为了我的丈夫刀山火海,粉身碎骨。”
他却认为她一定会后悔于今天所做的冲动决定:“不。不要轻易发下这样可怖的誓言,我并不需要你为我献出生命的承诺。对于大部分人而言,生活并不是锋利的刀刃而是一根根细如毛发的针,它会无孔不入地刺入你的身体,起初你可能不会在意这种微小的疼痛感,但当它大量而密集地聚集在一起时却会使人疯狂。而我未来的生活于你而言可能正是如此,你可以忍受在肮脏的环境下生活吗,你可忍受贫穷和苦难吗,你愿意抛下这安闲舒适去换取那种漂泊不定吗?这些都不会使人丧命但却会磨去一个人对情爱的热情。”
同样固执地两人谁都无法说服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