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的表演作坊甚至拓展训练里,经常有一些颇具趣味性的小游戏,形式多种多样,其实核心就两个字:释放。
释放语言、思维、肢体和情感,目的就为了拉近距离,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角色之间。
许非让他们站起来对视,并说出三个优点。
平时不管什么关系,都很少有机会如此直接的互相观察。这个小游戏便是制造一种情景,让双方“光明正大的看”。
濮存新有心理准备,深呼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的女孩子身上。
165左右的身高,厚实的军大衣掩盖住身形,前襟却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的赞助毛衣。酒红色,小V领,领口嵌着黑色的边,往上是一截修长的脖子,一张明艳的脸,还有两根麻花辫儿……
唯一的感受就是,美。
皮相也美,骨相也美,即便老了也应是美的。
濮存新目不转睛,顺着自己的视线移动,同时开口:“皮肤很白,眼睛非常有神,眉毛英气,气质又很婉约,辫子也好看,有古典美人的感觉。”
噫!
“你这可不止三个了!”
“老濮你家里还有媳妇儿呢。”
“别假公济私啊!”
几人纷纷起哄,许非双手一压,鸦雀无声。
“何情该你了。”
“我……”
何情没接触过这个,有点手足无措。
“老濮在你眼里没优点么?”
“不是,我,我……”
“别紧张,深呼吸,放松精神。你要真正用心去观察,我给你时间,慢慢来。”
“……”
何情抿抿嘴,先闭眼缓了片刻,随即睁开,认认真真打量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
“个子高。”
“很,很帅。”
“太笼统,不算。”
“呃,眉毛,眉毛浓,鼻子很挺。”
心理门槛跨过去之后,一切不是问题,她越说越放松,也越具体。
“眼睛有些小,但整体气质非常好,有种端正儒雅的感觉。声音非常好听,低沉有磁性,应该很会朗诵。”
“再深入形容一下,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直,稳重,有安全感。”
“那做你男朋友,你愿意么?”
“当然不,他都结婚了。”何情笑道。
“好!”
许非拍拍巴掌,“来抱一个吧,这回就不用感受了。”
“……”
俩人对视一眼,濮存新主动上前,轻轻拥抱了下,末了又互看一眼,都有点羞涩。
“老濮,记住这种感觉,你看她就是美的,完美的,没有一点瑕疵。何情你也记住,你看他也是这种外在的魅力,不要涉及内心。”
“怎么个意思?”众人不懂。
“因为他们相互吸引,看的就是肤浅的外在,那些所谓的活泼开朗,自由奔放,儒雅有才华。”
“活波开朗自由奔放,不是内在因素么?”众人更懵。
“不不,这些是浅层性格。比如你跟一个人接触,发现她爱笑,喜欢小动物,积极乐观。你便得出结论,哦,这个人很开朗,对生活有态度。
但她究竟什么样,你确定你知道么?
我跟你们讲,只有跟一个人一起生活之后,你才会了解到他最真实的一面。因为没有一个人是单面性的,除了傻子。”
他转向姜黎黎,道:“张秋梅嫁给赵志远十四年,早把这个男人吃透了,最后能翻转局面,就是抓住了他最真实的性格。所以你在这场婚姻危机中,全程淡定,胸有成竹。
“我明白,我还照平常的演,最后那一下锋芒毕露。”姜黎黎点头。
“对!还有老濮,赵志远从未在意过妻子,也就从未真正了解过。你一直觉得她任劳任怨,听自己的话,所以你在整个过程中,也要有一种胸有成竹。不过她是真的,你是假的。”
“嗯,我知道该怎么演。”濮存新道。
“何情,你跟赵志远纯粹是形式上的吸引,所以当他想跟你一起生活时,你才会断然抽身。
你在表演上不用复杂,就刚才看他的感觉,高高的,帅气,有才华,哇!就小女生见到梦中情人那种,具体的一会再讲。”
“哦,好。”
何情内心翻腾,真切体会到了这个剧组的与众不同。
讲戏的居然是副导演诶,你说怪不怪?
…………
赵志远是个普通教师,自然比不上傅明老人的大房子――那可是高干,能装一家子人。
场景布置的很贴合,总体粗糙简陋,唯角落立着个大书柜,另有一张书桌,上面铺着笔墨纸砚。
“那个谁,把门堵上,漏风不知道么?”
“今儿天冷,大家克服一下。”
“先走一遍,开始!”
濮存新穿着一件旧大衣出镜,随即顿足,笑道:“里面请。”
何情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系着红围巾,缓缓走进来。
“你坐,我给你倒杯水。”
濮存新手忙脚乱的倒了杯热水,“呃,居室简陋,让你见笑了。”
“哪里的话?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您满腹诗书,住那种地方反倒俗了。”
何情握着杯子暖手,四处打量,“您妻子呢?”
“她接了孩子才能回来。”
“我们不会打扰她吧?”
“不会不会!”
“哦,那我们开始吧,抓紧时间。”
何情开始脱衣服。
“不不不,你,你……我不是那种人。”濮存新躲到书桌后面。
“您想什么呐?我说我们开始排练吧。”
“哦,排练,排练好。”
何情脱掉大衣,露出那件漂亮的酒红色毛衣,梳着两根辫子,又好看又英气。
二人各站一边拗造型,濮存新表情浮夸,刷的伸出一只手,“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我们的船安渡过惊涛骇浪,我们寻求的奖赏已赢得手中。”
“港口已经不远,钟声我已听见……”
停!
许非喊了一声,“你不用那么浮夸,声音低一点,再试试。”
“港口已经不远。”
“太高。”
“港口已经不远。”
“可以,继续。”
赵志远和陈夏是同事,适逢区里教育系统搞新春联欢,学校便安排他们出个节目,遂朗诵一首惠特曼的作品,为纪念林肯而作。
何情的表现比何赛菲稍好,因为角色构造比较简单,除了收尾那一下,前面本色出演就可以。
“这首诗写的真好,您朗诵的也好,我都快入迷了。”
“其实我更喜欢惠特曼的另一首诗,《给我辉煌宁静的太阳吧》。”
“这个我倒没看过。”
“我给你来一段。”
濮存新在相声队混了这么久,对人物把握得心应手,十足的老房子着火,老男人发春的德性。
他双手捧在身前,标准的诗朗诵起式,然后道:“给我一片野草丛生而没有割过的田畴。
给我一个藤架,给我上架的葡萄藤。
给我新鲜的谷物和麦子,给我安详地走着教人以满足的动物。
给我完全寂静的高原,那样的夜晚让我仰望星辰。”
“……”
何情静静听着,在书桌后坐下来,结果屁股刚一沾,耳边就响起,“停!”
许非倒没冲她,喊道:“谁动这桌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尤晓刚皱眉,问:“怎么了小许,那不挺好的么?”
“尤导,这桌子一挪,整个味儿就不对了。我再问一遍,谁动这桌子了?”
“……”
又沉默片刻,关景清弱弱道:“非哥,可能是我不小心动了。”
“来,你过来。”
许非一见这小子,从《便衣警察》就跟着自己混的,遂道:“我不是小题大做,何情,你再演一遍怎么坐的。”
“哦。”
她莫名其妙,又坐了一次。
书桌在墙角,椅子靠墙,原本桌椅的间距刚好,但现在桌子往里挪了。何情的腿伸不进去,只能侧身,双腿并拢,还贴着墙,很憋屈的样子。
“陈夏看赵志远念诗的时候,要那种崇拜的温柔和少女感,她这样能出来少女感么?这叫鹌鹑!”
许非把桌子拉开点,道:“你腿伸进去,左胳膊搭在桌上,右手托着下巴,头稍稍偏一点,眼睛看他……”
何情照做,一手托着腮,目光追随着濮存新,嘴角泛起笑。
那桌子掩了半身,加上两条麻花辫,极有青春气,仿佛一个女学生在看自己崇拜的男神老师。
“别觉得道具不重要,道具非常重要,甚至能帮演员完成一场好戏。所有的服化道,都是为了服务剧情和人物,就算你本事没到,常识总得有吧?明明有空间,你们家喜欢鹌鹑坐么?”
“非哥,我下次一定注意。”
关景清被训的跟三孙子似的,老实认错。
许非也没揪着不放,挥了下手,“继续!”
“……”
众人头一回见他如此严厉,都有些讪讪。觉得小题大做的也没言语,事实摆着呢。
尤晓刚不断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反正最后两集。
濮存新看何情有点愣,笑道:“别害怕,他工作时候就这样,平时人相当好,我们再来一遍。”
“哦,没事,我就是……”
何情往那边瞥了一眼,“第一次见,还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