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商场关门之后,许非就回到了旅店。
他摘下眼镜,狠狠洗了把脸,几颗痣瞬间消失,鼻梁也粗了一些,然后重新梳了梳头。这一捯饬,跟之前俨然两个人。
他连房都没退,直接从后门走人,来到许孝文的住处。
许孝文也早搬离招待所,找了家旅馆,他进门就问:“晚上车票买了么?”
“买了。”
“那我们连夜走,花卖了多少?”
“十五万!”
“十五万?”
许非惊着了,他以为卖个十万顶天了,结果老爹很给力啊,没白跑江湖。
“四盆花,一共十六万三!”
老爹掀开箱子,来时抱着花,回去装了一箱子钱。
十几万的纸钞散堆在里面,视觉冲击力是相当疯狂的,爷俩盯着一张张票子,呼吸都有点粗重。
过了一会,许孝文忽地骂道:“你小子偷着乐去吧,亏得老子陪你过来!”
“是啊,亏得是您过来。”许非深有同感。
在这个工资仅有几十块钱的年代,十几万足以让很多人变得丧心病狂,许孝文之所以坚持过来,就是担心这点。
好比古代的倒斗,通常爷俩一伙,而且儿子必须在下面寻宝,老子在上面拽绳。这是最安全的模式,如果反过来,结果就不一定了。
对许非来说也一样,在这件事上,除了许孝文他谁也信不过。
…………
第四天一早。
林三天没亮就从县城出发,骑着车,顶着寒风,抵达了百货商场门口。当然他并不孤独,还有很多很多人守在那里。
等了好久,太阳出来,总算暖和了一点。大家聚在一起,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盛事,花王大赛最终决选。
经过三天发酵,不仅全城人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某些群体的怨气也达到了顶点。
七点钟左右,郭丰义带着人到来,进去迅速布置。等九点钟的时候,当工作人员把几个花篮摆到外面,大门敞开时,现场气氛骤然火热。
“进去了!进去了!”
“别挤啊,大决战了,都有点脸面!”
众人自动排起队,林三抱着自己的花,跟亲命一样。
“哎哎,你们谁啊?”
“卧槽,还动手!”
“啊啊!”
刚进去几个人,后面的队伍突然混乱,吵杂叫骂不绝于耳。
林三只觉被一大股人推着,踉跄跑到旁边,只见新来了一伙人马,面色不善,堵在门口喊:“郭丰义,你特么给我出来!”
“怎么回事?”
郭丰义出来一瞧,脸色阴沉,好多人都认识,正是花市里的那些店主。
“你特么搞这个破活动,把我们生意都挤兑没了,连个屁都不放?”
“我们今天就来讨个说法!”
“对,讨个说法!”
“做生意,各凭本事,你们留不住客人关我什么事?”
“放屁!当初你起家,还是我借你的二百块钱,现在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没这么便宜的事!”
“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不然你也别想选花王!”
这帮人没拿武器,啥也没干,就往大门口一戳,无人敢进。
杨宗海凑过来,问:“老郭,怎么办?”
“柳理事来了么,他点子多,兴许有办法。”
“没啊,以前都挺准时的,今天还没到。”
“给那旅店打电话。”
杨宗海去了,不一会跑回来,“旅店说人找不着了!”
“艹,这是见状不妙,跑了!我就知道那小子没安好心!”
郭丰义一拳头锤在门框上,心中愈发焦急,正在此时,忽见大街上开来一辆车,呼啦啦下来几位爷。
“让一让,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我们来解决问题的。”
堵门的那帮家伙竟也不敢拦,几人大大方方走到门前,领头的一位回过身道:“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不是个好办法,关键是解决问题。大家要是信得过我,先回去,我这就跟郭总商量,今天之内,一定给你们一个答复。”
“……”
这位正是市里的某位领导,主管花卉这摊事,大伙都熟。众人互相瞅了瞅,撂了几句场面话,稀稀拉拉的散了。
郭丰义进到办公室,上来就喊冤,“我委屈啊,我好好做生意又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来捣乱?”
“行了老郭,他们是没权利,但你也办的不地道。”
领导半开玩笑的埋怨,道:“你看看,这多好的活动啊,正是推广君子兰的良好契机,各方各面都应该投身进来,齐心协力。大家一起干,总比你一个人扛着强,我看你是养花大王养久了,谁都瞧不上眼了。”
“我哪敢啊,原本就想搞个活动,庆祝新年热闹热闹,真没想到弄成这样。”
“还是思想上不成熟。”
“是是,不成熟!”
郭丰义边点头边暗骂。
领导敲打够了,才奔正题,“外面那么多人,都是养花户,弄不好可能动荡君子兰产业,别说你,我都担不起,你说现在怎么办?”
“这个……”
郭丰义急的直冒汗,然后就想起前天吃饭,柳理事讲的分猪肉。
他一下子福至心灵,道:“他们闹,无非是客人被我抢走了,那我把他们也吸纳进来,不就没事了么。”
“怎么个吸纳法?”
“咱们,咱们把活动延长几天……”
郭丰义脑筋急转,半辈子都没这么聪明过,道:“让花市选出几位代表,参与到我们的专家团里,政府再派些人过来,然后在状元、榜眼、探花之下,再设个十二钗评选。最后的花王大赛,也可以放在花市举办。当然,这些都是我初步想法,还得靠您主持大局。”
嚯!
领导惊喜万分,如此一来,就平衡了各方关系,谁也不好意思再挑事儿。而且还把活动规模扩大,影响力也会更强。
“老郭你可以啊,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领导拍了拍他肩膀,又给了个甜枣,“咱们市正响应号召,在筹备君子兰协会,将来必定有你一席。哎对了,你们不是有位京城来的专家么,刚好我们交流交流。”
“他,他临时有事回去了。”
郭丰义当然不能说跑了,那这活动的性质就说不明白了。
“回去了?有联系方式么?”
“有张名片。”
“筹备组?”
领导接过一瞧就直皱眉,“搞了半天是个筹备组理事,那就没必要了。”
郭丰义不是政府人员,不懂其中道道。
所谓的君子兰协会,理论上是民间组织,但由于国内没有真正的民间组织,必须得挂靠官方,而且一把手必须是体制内的,副手就无所谓,理事更无所谓。
何况还是个筹备组,都没正式成立。
于是乎,这场花王大赛在濒临崩溃的档口又拐了个弯,团结了更多的朋友,朝着更大更疯狂的道路上一去不回。
在历史上,君子兰热也未就此停止,又持续了半年之久。
这年头没人懂得搞经济,都在摸石头过河,见着一个新鲜东西,还能带来效益,那就试一试。比如在君子兰热的同期,金陵的锦鲤也被炒到了一百元一条,滇南的普洱茶也开始大幅涨价……
政府的本意是发展君子兰产业,但市场和人性的疯狂大大超乎预料,甚至达到了一种再不制止,就将无法挽回的局面。
于是1985年初夏,先是《吉省日报》连发数评,质疑君子兰热潮。再是《人民日报》发文怒问:春城市民的人均收入多少?我们国家的人均收入有多少?花卉何以天价?直言君子兰是虚业!
审判日在当年的6月1日到来。
市政府发布严令:机关、企业和事业单位不得用公款买君子兰;各单位的领导干部养植君子兰只准观赏,不准出售;在职职工和党员,不得从事君子兰倒卖活动……
眨眼间,身价数万的一盆花几毛钱都卖不出去,泡沫终于化为虚无。
(晚上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