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扎哈哈笛子的缘分,始于我顶撞女王一个不受宠的小爷开始的。纵使是一个不受宠的小爷,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随便踩死,也不会有人在意的蝼蚁。
我的嘴,是从来不饶人的。因为值得我三缄其口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这个小爷纵着自己的侍从暴打了我,又将我浑身泼了脏水,绑在羊圈。那时,我才十一岁。
扎哈哈笛子见我冻得哆嗦,却也不喊不闹地在那发倔。她也不顾她好友们的奉劝,毅然过来给我松了绑。
苍术的入冬是极冷的。虽然没有雪,可是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吹着的风,都像刀刃一样,一刀刀的削走你周身的余温。所以,苍术的牧民们,总是年迈风湿病颇多。
我总是在想,女王怎么就不快些病死呢?
扎哈哈笛子救下我,我也没有道谢。反而笑着说道:“我可没什么能打赏你的。”
扎哈哈笛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看着我的笑靥发呆。
我钻回自己的毡房,便把这人,这事抛在了脑后。
当我私奔不成反被擒的时候,擒拿我的人,也是她――扎哈哈笛子。
然后,女王便让她从此做我的贴身侍卫。
扎哈哈笛子从未问过我,是否记得几年前的事情。我也从未跟她聊及此事。就好像是心照不宣。又好似从未发生那样。
女王的寝殿里,压着一幅画。那画上的男子长眉入鬓,眉眼之间的妖孽万生浑然天成。水眸翦水,妩媚顾盼。俊挺精巧的玉葱鼻下,有一张天生含笑的妖娆红唇。那画中之人与我有七分肖像。因为那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一直不知道,为何女王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用无穷尽的恶劣手段折磨欺辱他。而他死后,反而还要画这样一幅画。
我断定:女王有病,而且病的不轻。
我的父亲是梦瑶国的贵公子,因为和心爱的女子地位悬殊,只好私奔。我的父亲原本是想跟着心上人跑去楼兰的。熟知,路过苍术,被女王强扣了下来。
她贪图我父亲的容颜,便杀了我父亲的心上人。草原的女子都比较野蛮,她们要的男人,就会视为猎杀的动物。她强要了我的父亲,于是有了我。
可是我偏偏早产。女王便认为我不是她的孩子。
于是,从我一出生,就是我噩梦的开始。
这事,整个苍术草原有不少人知道。我猜想扎哈哈笛子也是知道的。可她从来不问我。类似:你想不想念你父亲;你兄弟姐妹为何总欺负你;为什么你总看见别人的不好等等……任何相关的问题,她都不曾问过。
她只是安静的遵从女王的命令,守护着我。
我从不叫女王为母王。因为母亲这个词,她不配。
康正帝对我说:“执羽,你所谓的读心术,其实是小孩子常年遭受虐待,习惯了察言观色。然后,从人的细微举动和神色中,慢慢总结出来的。你的读心术,对朕没有一定的必要。那笔交易绝然不会成立。你,是真的想要朕,帮你踏平苍术么?”
我笑着问康正帝:“陛下,你尝试过,冬天,跪在没有雪的寒风里,整整七日么?”
康正帝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知道,她心底生出了一顿廉价的同情和怜悯。
我托着下巴,说道:“陛下既然心疼我,便‘帮陛下自己’,把苍术从版图上画成自己的吧!”
康正帝的眉宇中微微蹙了蹙。一般人受我这样直言心事的时候,都会习惯性以反击和戒备的姿态回应。不管是言语上,还是神态上。
可是康正帝却无故生出了心疼。她心底是有霸业的,可是她却不生气我完全拒绝她冠冕堂皇的“好意”。
“好。朕不会再说帮你打下苍术,你只是选择帮朕。若是能成功,朕欠你一个人情,自会重谢你。”康正帝不怒反笑地说道。
我终于发现了有意思的人。
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讨厌明明自己受惠,却还要好像给予别人多大恩惠的人?”
康正帝抬了抬眉,反诘道:“有读心术的人,是你吧?”
我眯缝着水眸,笑道:“你不是也有遭受虐待的幼年么?我们即是同道中人,何必说两道的话呢?”
康正帝无奈的皱了皱眉,说道:“朕看你平时对小孩子,寻常人,没那么多刺。你为何老找朕的麻烦?”
“我何时找过你麻烦?”我怎么不记得我找过康正帝的麻烦?
康正帝把整张脸皱成了一团,说道:“要是这么说来……好像还真没有……”
我摊了摊手。
比逗笛子更有趣的,就是逗康正帝。
别的稍有权势的人,在我言辞之下,总会通过自己的权力所及,想方设法的给我使绊子。我人生的难度,不光有别人给我加注的,还有我自己提升的。
可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因为,我人生的意思,除了复仇,没有别的。平时过的太安逸,我怕我忘了我自己的使命。就如同那时候,我万念俱灰的寻死,女王不允。我和她的大臣跑了,她又要抓我回来。然后竟然一脸悲悯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原谅她这个母亲。
母亲?可笑。
若不是她在我十四岁时,想对我施暴,结果发现我大褪根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胎记。我恐怕早已……
但是,这件事,没有人知道。那夜当值的人,全部被女王杀了。
我以为这件事没有人知道,直到我又一次直言不讳地羞辱了女王的三儿子,他指着我说我是下贱胚子,父子共侍一妻。
女王得知后,将她这个最宠爱的侍君之子挥刀杀了。
她对我说,别难过,以后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欺负我。
我看着苍老的女王,笑着说:“我没什么可难过的,死掉的人,又不是我儿子。”
女王一气之下就病了。
可我说的事实啊,我真的没什么可难过的,死掉的人,也真的不是我的儿子,怎么就轮到我难过了呢?
她在病榻,还要我侍疾。女王略显苍老的眼睛,变得不似从前欺辱我父亲时那般犀利有神,她对我说:“子,取子衿之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你还未出生时,孤给你取的名字。母王知道,很多事情,是对不住你的。可你流淌着孤的血脉,血脉相承,是没有隔夜仇恨的。”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为何突然之间变得有些仁慈。
又或许,我是被这曾经渴望许久,却求而不得的所谓亲情,突如其来的吓到了。
父亲临终前,十分愧疚地对我说过:“子,你要时常笑着,人说,扬手不打笑脸人。父亲对不住你,让你吃了许多苦。父亲怕你以后,还会吃更多的苦。原谅父亲吧。”
于是我在女王身旁侍疾的时候,一直是保持着满面笑容的。可我这笑容,是因为女王病了。但可惜的是,她就是不病死。
女王莫须有加注在我父亲身上的罪名,使我从出生开始,就不被她喜欢。甚至,连父亲在一开始,也不愿看见我。因为他生下了他憎恶的人的孩子。她还让父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拿捏着父亲的信物,说父亲若是死了,就把他的尸首脱光了,一路上不留体面的丢回梦瑶父亲的母家。
后来,父亲活活被他凌虐到病死,她也果然没有食言。将父亲的尸首,就这么毫不体面的送回了梦瑶国。
女王在这么做的时候,可考虑过我的感受?
所有的人每每在欺负我的时候,女王选择置若罔闻的时候,可考虑过我可能是她的孩子?
就算我不是她的孩子。可一个年幼的孩子,何其无辜?稚子无辜这句话,她可能不懂。既然不懂,说什么青青子衿,秀什么自己都不懂的文采?是来搞笑的么?不过,我笑了。她的笑话,还算讲的成功。
我既然是女王的孩子,怎么能不沾染一星半毫她的疯狂和偏执呢?
笛子劝我:“放下仇恨,才是对那些人最大的惩罚。越是心里记恨,越是自己活在自己一手铸造的地狱中。”
她说,她此生最大的心愿,是看见我发乎于心的微笑。
她说,我真正的笑容,应当是这世间最美的东西。
我只是一脸不以为意地说道:“一个武将,说这起子肉麻的话。不过――很好听。我认为――你说得对!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那一天。你就更别期待了!”
笛子问我,我经常不见踪迹,是去散心了吗?
我对笛子有所戒备,可是,我用笑容掩盖了一切。
扎哈哈笛子见我不回答,便也没有追问。我不知道她每次都是如何禀告女王,我究竟去了哪里的。
每个月,我都会偷偷的离开,不在我的寝居,甚至也不在草原上。我不让扎哈哈笛子跟着,她便真的没有跟着。
我时常不与那些碍眼的人在一起,她们往常喜欢打我骂我,用话语羞辱我。在我渐渐学会反击之后,她们便不再喜欢来招惹我了。反倒是我经常去激怒她们。只为好玩。
扎哈哈笛子许是觉得与我亲近了些,便开始总是劝我。
可是我没有给扎哈哈笛子任何承诺,我只是仿佛什么也听不懂一样,对她妖娆绝艳的一笑。
也是因着她的规劝,我对她所有的感动,都归附于零。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
怎么,现在让我学着宽容大度么?可笑。
当初每一个人,包括牧马放牛,甚至赶羊的贱奴,都敢欺负我。女王喝醉了,用火棍子烫的我浑身水泡,溃烂也无人问津的那些痛楚。可曾想过我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心生怨恨的人?
我知道,扎哈哈笛子终归还是女王的人。她说这些话,从她的眼底,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希望我能和女王,化干戈为玉帛。
恩仇全泯么?女王觉得愧对我父亲的,能从我身上找补、偿还么?
哈,凭什么?
按她的行为思想,意思就是:我打了你千万万个巴掌,但是我发现,我累了,而且我好像,打错了人。所以,嗳――你原谅我呗?
这是在用生命讲笑话么?
女王啊,你错就错在你太过高看你所谓的王权。
这前提必须建立在,我愿意把你当成女王的前提下。可你,对我和父亲做尽了揉虐之事,如今却异想天开的认为,上嘴皮碰下嘴皮子,就能让我当做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然后把女王你当成慈母去感恩,去孝顺。
任何事情,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而不是去要求别人“应该”如何。
你是女王,我不过是苍术草原上,任何人都能肆意践踏的,空有世子名衔的一个――碰巧与女王有血继关系的人罢了。
如若不是我现在有“读心术”的利用价值;若不是女王曾看见了我身上的胎记。谁会学着宽容大度的待我呢?可笑。
我现在所有的价值,和让别人畏惧的本事,没有一样是我祈求来的。
女王想碰碰嘴皮子,就让我全心全意为她所用。还这么会挑时机,不早不晚,正巧是月氏国和梦瑶国两虎相争的时候。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廉价的宽容大度和同情?即使别人有,可是非常抱歉的是:我碰巧,就没有这个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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