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里？

　　 我还有多少天的时间？

　　 星舰坠入深渊,太阳熄灭光芒，星河黯淡，万物冷寂,身体被炽热的火焰烧灼,体温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呼吸渐渐停滞，全身都像浸泡在冰水中……是他最熟悉的溺亡感。

　　 锋利的刀子割破皮肤,冰冷的液体随细小的针管注入血液,疼痛尖锐而又绵长。

　　 那是梦吗？

　　 “颜衡？颜衡？”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梦境，颜衡猛地坐起身，额头的汗不断往下流。脊背冷热交替,整件衬衣都被汗水浸透,身体犹如极度脱水般使不上力。

　　 “嗯……”颜衡用手抵住额头,尽可能让自己清醒过来，然而疲惫似乎在身体里生了根，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

　　 “颜衡？”终端另一头的林思楠听见他的声音,总算松了口气,焦急道，“你怎么样？被发现没有？”

　　 “怎么可能被发现？”颜衡抬头,视线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转了一圈,“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你太冒险了,”林思楠语气复杂,“北区出了这么大动静，诺斯特现在派了人到处……”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就被颜衡打断。

　　 “我必须冒这个险,”颜衡声音平静,“这是最合适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听到这句话,林思楠一怔，随即沉默了下去。

　　 整整三年，无法和帝星取得联络。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谋划太久。再加上颜衡的身体……

　　 片刻后，他迟疑着开口：“那么，你见到――”

　　 话音戛然而止。他能明显感觉到颜衡的呼吸在那个瞬间停滞。

　　 许久后，林思楠才听他淡淡开口：“嗯。”

　　 长久的沉默。

　　 气氛在这对峙中莫名变得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颜衡率先开口：“诺斯特察觉没有？”

　　 “还没，”林思楠说，“尽管沈晏青瞒住了你的行踪，但诺斯特警惕心一向很高，目前已经下令增强了整个北区的警戒程度，你最好在他发现之前回到风暴号上。”

　　 “我知道，”颜衡声音一顿，“不过，现在似乎遇到点麻烦。”

　　 林思楠一怔，语气急切了几分：“你现在人在哪里？”

　　 颜衡视线转了两圈，收回目光：“应该是星盟国的地下研究所。”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原本是想避开诺斯特派出的守卫才躲进的星盟国研究所，不料这里正好连通南十字星的地下基地，他身上携带的特殊注射剂差点被检测出来。

　　 “好，我去最近的出口等你。”

　　 “没问题。”

　　 十分钟后，颜衡成功找到了与林思楠会和的出口。

　　 “颜衡，这边！”

　　 林思楠急切的声音从头顶传出，紧接着探过一只手。

　　 机关开启的一刻，颜衡接过他手，被一把拉了上去。

　　 “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被活捉了。”

　　 “啧，还不是因为身上带的注射剂，”颜衡倒是冷静得很，“那群人对这东西很敏感，我又没法不带着它。”

　　 “你还真以为是注射剂？”林思楠神色复杂，“你鼻子坏了？我都能闻到你身上的信息素。”

　　 颜衡鼻子在自己身上嗅了下：“有这么明显？”

　　 “有，”林思楠忍不住催促，“收一点，我都闻着不舒服。”

　　 “陆星泽就没这么矫情。”颜衡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尽可能收敛了一点。

　　 “……颜衡。”林思楠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干嘛？”颜衡疑惑。

　　 “陆哥要知道你做这么危险的事，非杀了这群东西不可。”

　　 “呵呵，”颜衡冷笑，余光扫过远处那群守卫，“要不是风暴号埋在地下，我现在就杀了他们。”

　　 伴随吱呀的声响，房间的门被人推开。

　　 林思楠低声：“有人来了。我们赶紧走。”

　　 管辖区放眼望去荒无人迹，被金沙覆盖的地表下，却藏匿着微弱的生命迹象。

　　 微弱的星光投落在某个灰色的设施上，外壁的金属残破，将反射的光芒割裂成碎片。

　　 那是一架小型的星舰，舰身已经遭到严重毁坏，有一大半都陷入了沙里。

　　 黑暗中响起平静的脚步声。

　　 颜衡在指挥室前停下，晶卡贴上检验区。

　　 “嘀”的一声，面前的大门无声开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味。

　　 身穿白色实验服的青年神色冷清，不断尝试着一个无效的操作。

　　 “尝试联络失败。”

　　 “信号无法接通。”

　　 “已无法检测到任何信号。”

　　 最后一声后，沈晏青的手悬在按钮上，停住。

　　 “还是联络不上吗？”颜衡问。

　　 沈晏青缓缓摇头，眼底的失望很快敛去，恢复成毫无温度的平静：“信号太弱了。”

　　 屏幕上持续显示着红色的警示。

　　 信号强度：极弱。

　　 稳定性：极差。

　　 他们所在的L-11星位于帝国乌弥尔星系边境，是帝国境内极少数被命名过的暗星之一，信号阻碍极强，平时几乎不会有星舰和机甲经过。

　　 三年前，颜衡和林思楠强行夺取风暴号的驾驶权，撞击莫迪思小行星带，风暴号引燃的刹那，被沈晏青所救，穿越虫洞，在能源耗尽前降落于边境的暗星。

　　 那之后，风暴号彻底毁坏，陷落沙尘之中。

　　 在荒无人烟的星球上，他和林思楠第一次知道沈晏青的真实身份――

　　 帝国暗夜组织顶级研究员，南十字星高级情报员，以及……星际黑客联盟的重要成员。

　　 他是黎清与康奈尔王妃手下的人，分化成Omega的第一天起就摘除腺体，之后以倒数第一的成绩进入军校，掩藏身份只为试探陆星泽的皇子身份。

　　 在黎清与康奈尔王妃失势后，沈晏青设法脱离了南十字星，回军校时意外发现有南十字星的势力潜入风暴号，因此伪造身份混入，却没想到星舰会出现能源问题，最终被迫在边境暗星降落。

　　 从十天前开始，风暴号频繁检测到帝国军方的信号，但信号十分微弱，因此始终没能与之取得联络。而就在三天前，信号忽然间消失。

　　 却没想到昨天忽然间重新恢复，且比之前还要强烈。极可能是有星舰降落在了星球地表。

　　 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颜衡这才决定铤而走险出入主城。

　　 但这增强的信号，真的是陆星泽他们吗？陆星泽打着黄雀在后的算盘来L-11星，说明还有另外的势力在这里，如果是这样……

　　 “就算取得联络，也未必是好事，”颜衡若有所思，“如果是当初损毁能源系统的人，麻烦就大了。”

　　 他话说得保守，但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是叶煦。

　　 在星舰降落L-11星后，他和颜衡曾检查过能源室，发现提前被人做过手脚。而核对监控后，发现叶煦在实训前一天就进入过能源室。

　　 沈晏青微微颔首：“我们的储备武器有限，在确定对方身份之前，必须以保护自己为主。”

　　 颜衡摸了摸下巴：“这是自然。”

　　 沈晏青熟练地清除操作记录，注视上面不断消失的数据，眼色越来越深。

　　 颜衡望着上面复杂的数据，忽然说：“明天我再出去一趟。”

　　 沈晏青关闭系统的手倏地顿住。

　　 直到沈晏青在想什么，颜衡平静地说：“营养剂已经不多了，不会允许我们再多等。军部的人就在L-11星，如果始终无法通过信号取得联络，必须尝试其他的方法让他们确定我们的位置。”

　　 顿了顿，又说：“我会注意，不会暴露自己。”

　　 沈晏青只沉默了几秒：“好。”

　　 指挥室外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沈晏青压低声音，给两人使了个眼色：“沈遇来了。”

　　 话音落下的那刻，颜衡的晶卡覆盖上另一侧的检验区，指挥室侧门无声打开。

　　 从这里可以直接抵达休息舱。

　　 林思楠望着颜衡的背影，忽然叫住他：“那个……颜衡。”

　　 颜衡停下身：“嗯？”

　　 林思楠语气里难得有一丝犹豫：“实在撑不住的话，我可以给你临时标记。”

　　 颜衡一怔，很快扯了下嘴角，语调轻松：“用不着。我对信息素挑得很。”

　　 说完，推门进去，随手关上舱门。

　　 唇边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休息舱里一片漆黑。冰冷的空气像几千米深的海底，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

　　 没有人会再为他点一盏床头灯，牵住他的手。

　　 漫长黑夜里，他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颜衡脊背靠上舷窗，唇边笑容荡然无存。

　　 茫茫人海中，他们相遇的可能性其实是那么的低。

　　 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他一定好好珍惜与陆星泽在一起的时光。

　　 他忽然想起每个军校生都会立下的誓言。在帝国危难之时，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因为深爱着一个人，他在那一刻，用最软弱的内心去执行最坚定的誓言。

　　 “陆星泽……”

　　 他低声喃喃道。

　　 “我很想你。”

　　 脑部忽然一阵剧痛。

　　 颜衡咬紧下唇，脸色越来越苍白，细密的汗珠不断沿着额头滑落。

　　 疼痛愈发难忍，最终一口血吐在了桌上。

　　 他不得不跪下来，重重喘息着，最终在冰冷地面把自己蜷成一团。

　　 三年来，他几乎每一天都在经历同样的痛苦。

　　 痛苦始终是无法习惯的。

　　 它不断侵蚀一个人的身体，反复动摇意志力，直至将一个人彻底击溃。

　　 而唯一支撑他忍受过这三年的……

　　 只有陆星泽。

　　 那个名字刻在他心底，也刻在他身体，从未淡去过。

　　 过了很久，痛苦终于稍微消退。

　　 颜衡强压下剧痛带来的躯体症状，服了片止痛药，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注射剂给了自己一管。

　　 感觉到液体开始起作用，他才撑着墙起身，拿过桌上的日记和笔，就这么贴着冰冷的地面坐下来。

　　 他无法确保自己还能见到陆星泽，所以每天睡前都会记一篇日记。这样，哪怕是死了，陆星泽也能看见。

　　 他揉了揉太阳穴，试着理清思绪。

　　 这是寄生晶植入他大脑的第九百八十一天。

　　 也是他生命的倒数第十五天。

　　 片刻后，他在日记本上写道――

　　 “新型芯片的破解速度已无法赶上它破坏大脑的速度。我会保留自己的意识直到最后，如若最终无法自救，也以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初风暴号遇难，情况危急，他与林思楠为了保证按计划撞击太空碎石，在与南十字星争夺驾驶权的过程中，脑部被植入了寄生晶。

　　 风暴号降落L-11星后，被寄生晶控制的舰员逐渐出现死亡症状，而他因为大脑的特殊性，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始出现症状。

　　 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星球，他与林思楠还有沈晏青只能被沈遇和诺斯特监视，靠营养剂维持生命。

　　 沈晏青编了个谎话，骗沈遇说新型生物芯片会自我进化，需要留下他做实验，沈遇这才没把他当后患处理掉。

　　 只可惜，由于这里的研究条件和医疗条件过于艰难，沈晏青尝试破解新型生物芯片，并取出他大脑中寄生晶的实验最终无果。

　　 记完之后，颜衡将日记本放回了桌上，重新坐上冰凉的地面，静静等待黎明到来。

　　 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在这一刻，他分外想念陆星泽。

　　 天微亮时，颜衡离开风暴号星舰。

　　 这一带距离北区城区很远，也很少有固定居民，但是星盗和兽人频频出没，但是每隔三五千米会有一个娱乐场所。

　　 颜衡算着时间给自己注射了第二管镇定剂，直到感觉到血液冷却，这才推门进去。

　　 里面烟雾缭绕，混合着浓郁的酒香。

　　 颜衡微微皱了下眉，几乎是一瞬间就辨认出了那些酒的种类。

　　 伏特加，龙舌兰，朗姆……浓烈而又刺激。却没有哪一种，像那个人身上的味道一样优雅高贵。

　　 他轻轻敲击桌子：“一杯勃艮第红酒。”

　　 口感馥郁清甜。

　　 在喉咙间弥漫开来，像黑夜里蛊惑一切的毒，而他深陷其中。

　　 点一杯酒是这里的规矩。

　　 对面的年轻男兽人无声打量起他修长的身体。在L-11星，兽人和星盗的身材都偏向于强壮，颜衡这样的清瘦而又漂亮的男人，实属不多见。

　　 他对上男人目光，似笑非笑，直到将对方看到面红耳赤，自觉转过脸去。

　　 一杯酒饮尽，他将酒杯缓缓放下，对吧台小哥笑得张扬：“留个记号。”

　　 这是娱乐场所提供的特殊服务。可帮所有的消费的客人在系统里留下文字和图案等记号，在L-11星所有的娱乐场所展示，最长三天。

　　 这原本是为途经的星盗提供的服务。星盗偏爱烈酒，颜衡每天用营养剂维持生命的身体无法负担，最开始两个月才能来一次，后来酒量上来了，才改成一个月一次。

　　 他留了一个星星图案，然后在旁边又画了颗太阳。

　　 风暴号未引燃的部分随虫洞进入帝国边境，帝国军部无法找到能源设备，陆星泽这三年一定还在不断派人寻找。

　　 他在北区闹了那么一出，也不知道陆星泽查到这里没有。

　　 如果陆星泽有派人到这里，看到图案后上报，陆星泽就一定会知道是自己。

　　 留好了记号后，颜衡转身离开娱乐场所。

　　 却被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堵在了墙角。

　　 刚才的年轻男兽人端着酒杯，有意无意在他面前解了颗纽扣，眼神充满了狂热的挑逗，邀约的意味明显。

　　 周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纷纷投来饶有深意的目光。

　　 灼热的气息逼近，暧昧却止于咫尺。

　　 “抱歉，有Alpha了。”

　　 笑声四起。

　　 颜衡推开Alpha健硕的身体，毫无留恋地离开。

　　 回到风暴号时，林思楠还没回来。

　　 指挥室里频繁传出警报声。

　　 颜衡心猛地一沉，推门进入。

　　 “出什么事了？”

　　 沈晏青低头注视着星舰上的画面，神色凝重，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似乎是军部的星舰，就在北区附近……”

　　 “难道是……”颜衡的心一瞬收紧，快步走过去，“让我看一眼。”

　　 目光落在监控屏幕上，瞳孔一瞬收紧。

　　 银色的星舰被几架型号不明的机甲拦住，十几架舰载机从母舰甲板飞出。

　　 “是黑机甲。”沈晏青很快辨认了出来。

　　 颜衡突然出声：“以风暴号现在的情况，能协助吗？”

　　 沈晏青隐隐意识到什么：“那是……”

　　 “是帝狮军团的星舰。”

　　 沈晏青眼中流露出一丝讶异：“你确定？”

　　 “很确定，”颜衡低声，一瞬攥紧了拳头，“全力协助帝狮军团，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