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的豫城败军之迹已现,军心不稳,民众也人心惶惶。
在这里驻守了十余年的定远侯李宗及定远侯世子李泾向来极受豫城百姓爱戴,遍寻豫城便找不出哪一户人家没受过侯爷恩惠的。
大周北地苦寒,冬日难捱,且环境比之南边恶劣的多,便是丰收时节,也没有过好收成,不过北地矿产丰富,包括豫城在内的五州八城,这些背靠矿山的地界,连年的与大周朝廷做生意,可即便如此,仍是只能填饱肚子。
若是每年定远侯不开私库,购置银炭发放下来,只怕每年冬天都要冻死几户。
世子李泾稳重好脾性,平日里遇到了都极为耐心温和,既没有官家子弟硬撑的门户架子,也没那些个纨绔做派。
掐指算算,定远侯父子镇守豫城已逾十载,豫城百姓都觉着再有个三五年,没准侯爷和世子都要回京了,却没想到,侯爷还没等到回京的调令,这羌人便打到城门外了。
其实豫城有这位战功和民心具在的一品侯亲自镇守,本是不会有什么城内的骚乱的,可便是再如何相信侯爷和世子,眼看着豫城守军伤亡惨重,而羌人气势愈盛,近几次越发狂妄,百姓心里终是开始没底,况且这战事已经打了小几个月,请求增援的信一封又一封,却迟迟不见转机,豫城坊间都开始流传说豫城已经被朝廷放弃了。
几日前,南方的几家商会送来了些物资粮草,缓了些豫城当下的压力,只是这些民间的援助,终是比不了朝廷的增援力量的,城主府内,宽肩阔氅的中年男人看着疆域图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看了许久,指着疆域图上的一处,对身旁中年男人说道:
“侯爷,只能是这里了。”年轻男子声色清越,腰身挺拔,正是李渭的兄长,李泾。
身旁的中年男人正是他的父亲,李宗。
“世子所说不错,只是这般未免有些冒险了,强袭此地确是有机会破开羌人的防守,但一旦进入便是深入羌人腹地,进去是容易,想出来怕是难了。”主案下首的一众副官参谋中,其中一位年长些的捻着须髯说道。
“王参将可还有别的奇谋?”李泾转身笑着问道。
这位王参将是两年前受皇帝指派来到豫城阵前的,这两年没什么功过,只是格外的难缠,每每商讨制定战术以及巡防的策略时,别人有点什么提议,他都要反驳一番,但让他说时,又说不出什么,平白跟他浪费许多口舌。
“不敢当,在下也不过是多思多想些罢了,世子请便。”王参将扯起面皮笑了笑,话音稍显阴阳怪气。
“侯爷!二公子到了!”外面的将士高声通报,声音未落,一人已经大步进了议事厅。
李宗尚未反应过来,李泾便已经起身望着来人,父子二人多年守在豫城,若说有什么最为挂心的,那便是当年不得已而留在京中的幼弟。
当年离京时,李渭尚是几岁大的孩童,此番再见,俨然一副沉稳模样。
“怀豫!”李泾走下主位,三步两步迎上,握住李渭的手,嘴唇微动,最终只拍了拍李渭的肩膀。
“父亲。”李渭对主位的李宗郑重行礼。
李宗微微点头,“陛下竟派了你来豫城,我倒是也并未想到。”
按道理,豫城有他和李泾,那朝廷增援派将定不会挑了李渭,毕竟应该是避嫌的,武将最怕惹了陛下猜疑。
李渭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但并未解释,只微微点头。
父兄太久没回京,远离朝堂多年,对朝廷风向变化并不了解也是正常,只是李渭一想到父兄守着这边远苦寒之地多年,半分杂念没有,而高居帝位的皇帝竟猜疑忌惮到如今这般地步,便觉得齿寒。
如此君主,哪里值得效忠了?
若自己父兄不忠诚,那朝堂上那些满肚子心眼的大臣们只怕更算不得忠臣良将。
“怀豫,你来的正好,我与侯爷还有诸位大人们正在商议强袭羌人的策略。”
“敌众我寡却兵行险着吗?”李渭走上前看这疆域图,低声说了句,他抬手指着方才李泾提出的那个方位,“这里好。”
李渭几年之前来北地,守的却是北地其它的州府,离着豫城很是有些距离,此刻议事大厅内,下首的一众将领还是第一回见到他,眼看他跟那些公子哥没什么两样的做派,便也下意识忽视了他过往显赫的战绩,甚至偷眼上下打量他。
“嗯,方才你兄长也说了此处。”李宗在一旁说道,他其实也是这般想的。
这个被李渭和李泾挑中的地点,虽是凶险了些,可这次夜袭一旦成了,羌人也要自乱阵脚,便能解了眼下豫城之困。
“侯爷,下官也觉着这里最为合适,但不知道这率先破阵进敌军腹地的是谁?等闲人怕是有去无回吧。”方才说话的王参将再度说道。
“本将军领人去,”李渭瞥了眼下首说话的王参将,声音冷淡,之前与兄长的信件往来里,兄长便提到过这位陛下指派过来的王参将,处处争风挑事,偏偏是陛下的人,不好敲打。
李宗看了看小儿子坚毅的面孔,“嗯,怀豫去正好。”
“行了,先去用晚膳,吃罢我们再回来继续讨论这些,怀豫,待会儿咱们父子几人以茶代酒好好聊聊。”
*
随州。
沈薏环一连几日静不下心,昨日跟沈明嫣用早膳还干呕了下,惊得沈明嫣连勺子都掉落地上,唇瓣微张地看着沈薏环欲言又止,沈薏环哭笑不得,倒是也理解她会这般想。
旁人眼里,她和李渭便是分开了,和离了,也总是不清不楚的,除开那人越发不要脸皮的做派,也得怪她自己素来和软的性子,让他总能遂了心思。
早膳之后沈明嫣给她请了位大夫,沈薏环也没让沈明嫣回避,只坦坦荡荡地让大夫诊脉,大夫也算是从随州排得上名号的医馆中出来的,他断脉许久,收回手,沉吟着说道:
“沈姑娘是进来忧思太重,又未好好进食,身体有些吃不消,倒是不必用药,只是这几日饮食还是要注意些,吃得要清淡些。”
“只是忧思太重?大夫您要不再看看?”沈明嫣迟疑片刻,眼看着大夫收拾东西往外走,忍不住出言说道。
“大夫,我姐姐乱说的,您请便,辛苦您了。”沈薏环连忙止住沈明嫣的话音,送大夫出了房间。
疏云跟着大夫一道出去,给了银子,又让小厮送大夫回医馆。
“五妹妹,如今只你我在随州,你有事可别瞒着我,”沈明嫣牵起沈薏环的手,握了握,仍是有些不大放心地说道,“就算……就算真有了,又不是不能养了,一个两个的不都是养着么。”
“那可真是让你失望了,能生你自己生去吧,我是真的没有。”沈薏环没好气地抽回手,往屋里走。
早膳好好的蟹黄粥就因为自己干呕了一次,便被沈明嫣叫人撤下去,说什么都要叫大夫过来,自己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些什么,难得今天有胃口,还闹这么个笑话,这会又羞又气,言辞间都不怎么注意了。
沈明嫣不知道,可沈薏环自己确实心知肚明,和离之后,她跟李渭之间最出格的也就是他不管不顾的抱自己的那几次,孩子什么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会房里只她自己,沈薏环一边看疏雨从外面给她拿回来的随州新话本,一边胡乱想着。
还未至午时,外面人便说陈沅来了。
自打江州一别,沈薏环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位神医了。
“陈大夫。”她收了话本,起身笑盈盈地见礼。
“丫头,早上你让回春堂的丁老头来给你诊脉了?他专诊治孕事,你莫非……”陈沅剩下的话并未说出口,只皱眉看着她。
“只是有些不舒服,让你费心了。”沈薏环轻手说道。
莫非这老头大中午的跑上门了就是为这个?以前怎么不知他这般爱凑热闹!
陈沅打量着沈薏环的面色,确实不像是有孕,更像是有些体虚,可心里仍是有些不大放心,想搭个脉确认一下又不好开口。
当日李渭特意给他说过,让他在随州多照看着眼前这丫头些,若是她有孕,不管是不是那小子的,只怕对那小子来说都是大事一件。
陈沅面上浮现几分促狭的笑意,又很快收了,“丫头,你最近是不是没怎么好好休息,怎么气色这么差,让我看看。”
沈薏环推脱不过,还是让陈沅又给她诊了一次。
童颜鹤发的老头收回手,放下心来,他退回到另一侧坐下,“确实是没休息好,可是随州住的哪里不顺心?”
她这不算什么大事,药方子都不用些,好好睡上几日比什么灵丹药方都管用。
“随州很好,比京城,比江州都要好。”沈薏环柔声答道,语气中带了几分真心实意,与京城和江州相比,随州确实舒心得多。
“丫头,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吧,身体总是重要的,我老头子出诊一次可贵着呢,你可别轻易病了,到时连诊金都付不起。”
他这一说起诊金,沈薏环便想到,当日李渭为着请他给自己医治腿伤付的诊金。
倒不知当日陈大夫要她帮着带的那个半死不活的逃犯如今如何了。不过陈沅不说,她也不打算问,知道太多就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陈沅见她若有所思,约摸着她是想到当日李渭付给他的诊金了,想到方才商会的人传来的消息,便状若无意地说道:
“莫非是为怀豫担心?”
“放心吧,他那人命硬,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