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这位知府秦松,中年得子,素来对秦玉都有几分纵容。
许是觉得整个江州也没人会不开眼地来得罪秦家,便是秦玉其人不大成器,也没如何约束他的性子。
这会得知秦玉在府中被伤至昏迷,秦家这位家主,滔然怒火“腾”地翻至胸腔。
“他未免也太过欺人了。”
“这可是江州,不是豫城。”
江州府城之内,可轮不到他李渭做主。
秦松带着人走进秦玉屋内,屋内熏着宁神香,先前跟秦玉撕扯间碰落在地上的杯盏碎片已是清理干净,秦夫人走近坐到秦玉床榻旁,另一边是刚醒转不久的沈明嫣。
沈薏环正陪着沈明嫣说话,身后是神色莫辨的李渭。
他定定看着沈薏环的一举一动,秦松等人蜂拥而进时,李渭连个眼神都没给。
“将军,我秦家今日可有照顾不周之处?若是是哪里得罪您了还请将军说明。”便是李渭没理会,秦松仍是开口说道。
“秦大人何出此言?”李渭语气淡淡。
“小儿这手腕和腿伤不是将军手笔?”秦玉被李渭这浑不在意的态度气到,硬声诘问。
“原来是说的这个,是又如何?”李渭勾唇笑着,看向秦松。
“将军,便是定远侯府如今势大,可这江州,到底还是有王法的。”秦松咬牙恨声说道。
他言语间强调着江州,眼光打量李渭的神情。
“秦大人说的好。”
“江州地界确实应该是有王法的。”
李渭笑着应和,他微一侧头,朝着青崖示意,青崖颔首,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零碎铁块。
“秦大人看看,认识吗?”
秦松自然是认识的,这批原料的样物是他亲自过眼的,只是后来经了沈家手便被劫了,没想到会从李渭这里看到。
“这是……”
“秦大人不记得了?”
“将军这是何意?”
李渭走到秦松面前,冷淡的眼眸逼视着秦松。
“这批材料,秦大人看着眼熟吗?”
秦松不敢应声。
他不知道李渭究竟知道多少,唯恐说多错多。
这会他也冷静了些,虽然李渭拿来的这几个铁块,八成便是他们失了的那一批,但这天底下,这些个原料石头可多了去了,没人能咬死说这东西跟他秦家有关。
“我瞧着都是普通铁块罢了。”秦松避开李渭的眼神,望向床上的儿子,手指紧握。
“秦大人日理万机,想来确实不记得了。”
“从羌族人手中劫下的,秦大人不如再仔细想想。”
秦松冷汗涔涔。
当时沈家来回报,说是被羌人劫掠,如今正跟李渭说的话对上了。
这会几个小丫鬟从外面进来,端着小碗,里面是按着陈沅写的方子开的汤药。
沈薏环方才就没理会李渭和秦松之间的对话。
她盯着沈明嫣的肚子怔愣出神。
沈明嫣这会已经醒转,可面上的痛色半点没缓轻。
她并非心疼沈明嫣受苦。
只是真的有些后怕,今日稍有不慎,只怕闹出人命也未可知。
秦玉此人是个混账,喝了点酒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便是跟沈明嫣没感情,她到底是怀了他的孩子。
便是猫儿狗儿,尚且让人心生怜惜呢。
秦玉根本就不是人。
将来,若非是心甘情愿,她是绝不会把自己逼到沈明嫣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的。
沈薏环接过婢女递来的汤药,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喂到沈明嫣嘴边。
“我自己来吧。”沈明嫣撑起发重的身子,接过药碗,抿了一口,然后端起来饮尽,将碗递回。
她躺回床上,看着床帐的繁杂纹饰,双手抚上自醒来就一直隐痛的小腹,神色决绝。
另一边的秦玉也醒了。
他身上都是外伤,本就是疼晕的,刚醒便见对他素来疼爱的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关切地看着他。
正要说话,便撞见李渭微沉的眼眸。
到嘴边的话音生生咽了下去。他的手腕是被李渭单手捏断的,疼痛感犹在心口。
见秦玉没说什么出格的话,李渭瞥他一眼,走到沈薏环身边站停。
“环儿,云峰和青崖都在外面,待会让她们送你回去,”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秦松,“我和秦大人还有一些事要说。”
沈薏环应了声,没再多说。
她知道,李渭今日让她来秦府走这一趟,定是有他的目的。
只是不知道,秦玉回府闹出这一出,在不在他计划之内。
看着沈明嫣半分血色皆无的样子,沈薏环心中微冷。
李渭跟秦松去了正院。
眼看沈明嫣渐渐睡下,沈薏环从屋内轻手轻脚出来。
月下中庭,陈暄负手而立,见她出来,他微笑道:“累了吗?”
“还好,就是有些烦心,”沈薏环随口应道,“不说这些了,陈大哥有什么事吗?”
“没,我前几日回了一趟家,你之前让疏云送来的银两,我便算作你的投资了,待账期核账后,给你算分成。”
“这……”沈薏环皱眉,那银子本就是因他帮自己,不愿欠太多人情,才给他的,若是如他这般,人情岂不是要越欠越多了。
“你也不用往心里去,日后商会有需要你的时候,你也是不能推辞的。”
沈薏环叹了口气,最终只是笑道:“还是谢谢陈大哥了。”
“沈妹妹日后有空不妨也去随州走走,陈家商会总部也在那边,随州首屈一指的酒楼便是商会名下的,到时随便你点。”
沈薏环还没答话,便听到一旁有人说道:
“环儿有什么想吃的,想去的,倒还轮不上外人操心。”
李渭靠着墙壁,站在院墙的阴影处,见她看过来,他收了目光,直起身子,朝着二人走过来。
“陈公子,你叔叔在等你。”
陈暄眉头微扬,看着李渭的神情也有些戏谑。
上次李渭给他拿了封信,说陈沅有急事找他,他去了之后,陈沅让他帮着拆了一下午螃蟹,晚上时他问陈沅到底何事,陈沅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没事,就有人跟我说不想你跟沈薏环多待,让我多留你会儿。”
当时听得陈暄又气又笑。
这会这人又来说,陈沅找自己有事,约莫着他又是想支开自己,他笑了笑,侧身倾近沈薏环,说道:“沈妹妹,那方才与你说的事便这般定下了,有事你再让人去寻我。”
“将军,下次若是叔叔再托您寻我,您可以直接回绝,不必这般热心。”陈暄淡笑着说道。
沈薏环也跟着笑。
她怎会不明白李渭心里想的什么,这会听陈暄这样说,也觉得十分好笑。
陈暄走了。
李渭看她笑意盈盈的样子,心里直痒痒。
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然后松开,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沈薏环没什么反应。
“环儿,你那姐姐,如何了?”
“陈大夫说要再看看,这几天都得小心些。”
“秦松承认了确实造了兵刃转卖,不过他们只说是沈家主导,他们秦家不过只是分利。”
“不过有些事倒也容不得他们推脱,且看着吧。”
李渭声音沉稳,听着格外令人信服,沈薏环听了,只应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
她在想今日的事。
是李渭让她来秦家探望沈明嫣。
可巧,她来了之后,小半月没回家的秦玉便回了家,还喝了酒。
他闹了一通,引致沈明嫣几乎小产。
正因为这沈明嫣肚子里这险些落胎的孩子,秦大人和秦夫人都颇为心虚,便是秦玉被李渭硬生生折断了手臂,都没表现出半分微词。
“环儿想什么呢?方才陈暄与你约定了什么?”李渭轻声问道。
什么别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陈暄和环儿之间,有了什么约定?
“将军,今日秦玉回府,是你的安排吗?”
直接或者间接地让秦玉回府折腾这么一出,方便他办事了吗?
李渭心直直往下沉。
“你觉得我会让秦玉有机会对你动手动脚?”
“将军不是已经给了他苦头吃了?”沈薏环轻声说道。
“秦玉那种人,我从心里就不愿你多看一眼。”
沈薏环转头看着李渭,“我原是想不通,为何您来秦府办事,非要我来一趟,您再过来。”
“如今想明白了。”
“我来一趟,秦玉这样一闹,您借我的缘由出手伤了秦玉,引得秦家人对您兴师问罪,您再来逼问秦家,便能占了上风,若是没有秦玉,只怕未必会这般顺利地便能让秦家认了跟这事有关。”
她一通话说完,李渭头嗡嗡地,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逻辑,他胸腔里满是被人误解的难过。
尤其是她。
还未待李渭说话,沈薏环侧头,绷着脸,眸中没带半点感情,迎上李渭深寒的眼,轻声说道:
“我确实不喜欢沈家人。”
“可是我接受不了您如此奇谋,便是陈大夫来得及时,也确实医术高超,可沈明嫣确实不至于受这般罪。”
“用女子孕事做筹码达成自己目的,就算是您,也不大让人瞧得起。”
李渭站在原地,他这辈子,最大的挫败感都是她带给他的。
他素来不屑羌人那般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是妇孺还是老人,只要能出奇制胜,就能扔上战场让大周将士投鼠忌器。
“借孕事得利,你说的是你那姐姐,还是我?”李渭冷笑一声,忍不住反过来问道。
“沈明嫣确实咎由自取,可您如今这番谋划,那跟她又有什么区别。”
“谋划?”李渭冷嗤出声。
“环儿可还真是,看得起我。”
他确实没有必要非要让沈薏环也来秦家一趟,她不来,李渭也有别的法子让秦家人开口。
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想见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