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程菲回国之后第一次没在程家吃中秋的这场家宴。
因为程宪忠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冷着一张脸,郁秋苓甚至都没敢送她出门，只在门口的时候小声叮嘱她要回去好好吃饭，倒是钟艳梅嘴角一直都挂着得意的笑。
从程家出来,冷风扑面而来，程菲裹了裹身上的风衣。程家每年的中秋家宴都会喝桂花酒,程菲便没自己开车,这会儿提前离开，司机也还没到。
万家团圆的日子,何必打扰别人一家人团聚,程菲踩着高跟鞋，从别墅区一路往外走。
这段路有点长,她细细的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不消片刻，脚便被磨得有点疼。程菲弯腰，褪掉高跟鞋，拎在手里。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SUV,许是对方看到了她，车灯亮起，程菲下意识的抬手遮了下眼睛。
车子靠近，最后在她身侧停下。程菲看着车门被推开,看着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从车上下来。
宋易大步走到她面前,见她手上拎着高跟鞋，视线下移，落在了她赤着的脚上。
程菲下意识的缩了缩脚趾。
“你……”
“先上车。”宋易皱着眉。
车子里开了空调,温度舒适,程菲揉了揉有点红的脚,看到车子里被踩上灰的脚垫,有点尴尬。
倒不是脚垫不能脏，只是她眼下光着脚，那说明她的脚底一定比这脚垫还脏。
“你……怎么来了？”程菲缩着脚，试图转移宋易的注意力。
“我不来，你打算就这么光着脚走出去？”
程菲：“……”
见她不说话，宋易觉得自己这话可能说重了。他抬手解开领口的一道扣子，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有朋友住这儿，路过。”
他解释得很快，不想程菲继续追问，“你呢，怎么这么早。”
“没吃饭啊。”程菲笑笑，视线落在窗外。
别墅区家家户户都亮着灯，远处还隐隐有孩童嬉闹的声音，确实是个万家团圆的好日子。
宋易转头看她，女人明明唇角弯着笑，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这样的日子没在家吃饭，宋易不用问都知道是不欢而散。
“宋易。”程菲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嘴角依然弯着，“要不……你请我吃个饭吧。”
她太不想一个人，尤其是这样的日子。
宋易看看她弯笑的眼睛，却像看到了一只被抛弃了的小动物。心尖被狠狠扯了一下，宋易哼了声，“想蹭吃蹭喝就直说，别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的语气有点嫌弃，却意外的打破了程菲这一路沉郁的情绪。程菲抬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那不是……不装得惨一点，骗不到吃得么。”
还能和他开玩笑，就说明还好。
宋易发动车子，“说吧，想吃什么，今天就让你把和光吃垮了。”
程菲却偏头笑了下，“按照宋总请吃炸酱面的消费，我大概吃一辈子，和光也垮不了。”
“难道炸酱面不好吃？”
“好吃。”程菲点点头，“但……我今天想吃点别的。”
宋易已然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行，你说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
车子平稳的驶上大路，程菲犹豫了许久，眸中倏地映出一抹亮色，“宋易，我们去吃小龙虾吧。”
“小龙虾？”
“嗯。”程菲点头，“麻辣小龙虾。”
她说到小龙虾的时候神情和语气都是欢愉的，宋易不清楚这份欢喜里到底有几分真，不过他不在乎，现在他只想由着她，陪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
*
车子最后在京市的大排档一条街停下，凉秋夜晚，又是中秋，大排档的生意自然不如夏天，但还是足够热闹。
宋易似乎对这地方很熟，一条街一眼望过去都是小龙虾店，他一路走过来却非常有目的性。
两人肩并肩穿过热闹的街市，程菲在一个小车摊前停了下来。
小车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灯笼，其中一盏做成了玉兔的样子，和那天宋易给她的那个月饼一模一样，只是更大。
程菲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兔子灯笼转了个圈，白白胖胖，可爱极了。
“帅哥，给你女朋友买一个吧，才二十块。”摊主显然是个老手，知道这话怎么说才更容易把灯笼卖出去。
“喜欢？”宋易低眼问。
程菲笑笑，“喜欢。”
她又伸手戳了戳胖乎乎的兔子。
“那……”
“不用了。”程菲却摇头，“也不是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要拥有。”
她推推宋易，“走了，肚子饿了。”
宋易没有忽略程菲眼中的神情，她看向那盏兔子灯的时候，明明就是喜欢的样子。可程菲坚持不买，推着他离开了小摊。
两人最终停在一家叫“阿福大排档”的店门口，光是站在店外，程菲就已经闻到了阵阵的鲜香麻辣味。
她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老板热情的走上前招呼，待看清来人，眼中一亮，“宋总。”
“福哥。”宋易点了下头。
叫福哥的男人看了眼宋易身边的程菲，赶忙错开身，“两位赶紧里边坐，先来壶梨汤润润肺。”
店里的服务员听见老板的招呼，赶忙去了后厨，福哥引着宋易和程菲走到窗边，“宋总今天想吃点什么？还是先给您来份炭烧……”
“小龙虾吧。”
福哥一怔，“您不是……”
宋易却打断了福哥的话，看向程菲，“五斤够不够？”
“够。”程菲开心的翻着菜单，“还有什么招牌，也都来点。”
“没问题。”福哥看出今晚做主的是这位女客人，当即热情的又将店里的招牌菜介绍了一遍。
宋易捏着粗石做的杯子，安静的坐在一边喝着梨汤。
点好菜，程菲才认真打量起这家店，店面很大，看装修也有些年头了。
“你以前常来？”
“偶尔和朋友一起。”
“我发现……”程菲微微偏头，“你好像认识很多这样的人。”
“这样？”
“就是……”程菲斟酌了一下措辞，“交际圈子很广，甚至你的很多朋友都不是京市的那些公子哥，就像福哥，还有上次学校门口的那个烧烤摊主。我原来听人说，宋家的少爷不喜欢交际，其实你不是喜欢，你只是不喜欢那个圈子里的人。”
“没那么绝对，费南州、唐钦、包括你，不都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宋易看着程菲，“我都很喜欢。”
程菲有些微怔，耳膜像是有了自动过滤，偏生将“喜欢”两个字加重。
不过，他说得是都喜欢，这里面还有费南州和唐钦。
程菲点点头，轻嗯了一声，抿了口梨汤。
热乎乎的梨汤，带着梨子的甘甜，特别适合这样微凉的秋夜。
不消片刻，满满两大盘小龙虾就被端了上来。一盘麻辣，一盘十三香，都是店里卖的最好的口味。
程菲看着几乎占据了整张桌子的两个大盘子，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你……”宋易看着她无措的样子，“没吃过小龙虾？”
“我当然吃过。”程菲否认，伸手就要去抓，却被宋易拍掉。
“戴手套。”宋易将一副一次性的手套递给她。
程菲接过手套，低头笑了下，“其实，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宋易没问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安静的等着下文。
“那时候刚回国，好奇，就一个人来吃了一次。”程菲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不太好吃，除了辣味什么香味都没有，后来就再也没吃过了。”
她说话间，宋易已经剥好了一只完整的虾，他把大大的一整块虾肉放在程菲的盘子里，“尝尝，这一次肯定好吃。”
“我自己……”
“吃。”宋易点了点盘子。
程菲笑笑，没再推辞，用筷子夹起虾肉。香嫩Q弹的虾肉入口，鲜香的味道瞬间占据了整个口腔，带着点刺激的麻辣味。
一块虾肉下肚，程菲轻嘶着，原本红润的唇被辣椒刺激，变得更加丰盈。
“辣？”
“有点。”程菲喝了一大口冰镇酸梅汤，“但是好爽。”
她被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辣味刺激了感官，让她的大脑异常兴奋，连带着在程家的不快也渐渐消退。
宋易剥虾的手法很利索，但虾肉一块块却都进了程菲碗里。
“你不吃吗？”程菲问，她正吃在兴头上，嘴巴都已经有些微肿。
“我……”宋易想说，他其实对小龙虾有一点过敏，从前来吃大排档，他也都是吃别的。可看着程菲兴致勃勃的样子，他有些不忍扫她的兴。
宋易给自己也剥了一只，然后放进嘴巴里细细的嚼着，是久违的味道。
五斤小龙虾听着夸张，但真的消灭起来却很快，另外两个菜也基本见了底。看程菲快要吃完，宋易去前台结账。
他去的时间有点久，程菲等了半天没见人回来，估摸着可能是遇见了熟人或者在打电话。
闲着无聊，她点开了微信。
朋友圈大都在晒家宴或者团圆照。程菲一张张扫过去，似乎所有人都是一家其乐融融。
她拿起相机，将一桌子的小龙虾壳框在了镜头里。
中秋快乐。
简单的四个字，还有一张入眼全是小龙虾壳的照片。
发出去前程菲点了“私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看得到。
这个中秋节，她不是一个人。
发完朋友圈，宋易也回来了。
“去了这么久？”程菲问。
“嗯。”宋易抿了口梨汤，“接了个电话。”
“那我们……走吧？”
“好。”
两人上了车，宋易问程菲还想去哪，程菲说，想回家。车子往公寓的方向驶去，程菲倚着车窗，想起傍晚在程家听说的事。
“你把程佑阳打了？”
宋易握着方向盘的手本能收紧，车子里陷入安静，他轻嗯了一声。
宋易以为程菲至少会问一句原因，但程菲没有。半晌，女人清冷冷的声音在车子里响起：“打得好。”
宋易勾唇笑笑。
他也觉得打得好。
片刻，车子开进小区，宋易却没有往停车场的方向去，直接将车子停在了楼下。
程菲挑眉看他。
宋易侧过头，解开安全带，“下车。”
程菲直接推门下了车，小区里的金桂开得正好，空气里全是桂花的馥郁香气。程菲抬起头，夜空一轮圆月，黄澄澄的。
宋易走到她身后，把风衣给她披上，“小心感冒。”
程菲拢了拢衣服，“我们不回家吗？”
“伸手。”
程菲：？
在程菲的微怔里，宋易已经抓起了她的手，“哒”的一声，手腕上被套上一个凉凉的东西。
程菲低头去看，是一个金属手环，却不是她之前的那一个。
她抬起手腕，钛钢质地的手环，有点大，圈在腕上一环一环的，搭扣的地方还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sy
这是宋易的手环，那支宋易上学的时候一直戴着的手环。
“上次那个是赝品。”宋易低眼，视线落在程菲纤细的皓腕上，“这个才是真的魔法手环。”
骗小孩子的话，他居然又拿出来哄她。程菲弯起笑，晃了晃手腕，亮亮的手环轻晃。
“这个真的有魔法？”
“当然。”
“我不信。”程菲依旧弯着笑，清润的眸子里却没有天真。
宋易也不急着去证明，只循循善诱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
“那如果我试了却没有，岂不是会更失望？”
所以她宁愿不试，这样就可以一直掩耳盗铃的告诉自己，手环真的有魔法，灰姑娘永远都是公主，水晶鞋和南瓜马车不会消失。
“不会。”沉缓的两个字。说完，宋易又补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失望。”
男人的嗓音清沉，程菲倏地抬起眼，直直望进宋易的眼睛。一双藏了远山平湖的眼睛，漆黑的眼底满是认真。
程菲却笑了。
难道就不能给她保留最后一点幻想吗？非得用现实去打破。
“宋易。”程菲喊他的名字。
“嗯。”
“那……”程菲微微顿了下，似是在想什么，眼神中带着些执拗，更像是打算故意为难他。
“我要那个兔子灯，你要是现在能给我变出来，我就相信你的话，相信这个手环有魔法。”
程菲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就是在故意刁难。
宋易却点点头，“好，那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就要跟着说什么。”
程菲：……？
宋易定定看着她，视线有如实质的落下来，薄薄的唇轻启：“宋易，中秋快乐。”
程菲倏地笑出声，居然是骗她说中秋快乐。
他陪她过了一个这么开心难忘的中秋节，说一句中秋快乐本来就是应该的。
程菲弯起笑，十分认真的开口：“宋易，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宋易又回给她一句。
所以呢？兔子灯呢？魔法在哪里？
程菲正要开口，宋易却伸手按下车尾的开关，后备箱被抬起，莹润的光倾泻出来。
满满一后备箱的玉兔灯。
白白胖胖的小兔子挤在一起。
一瞬间，柔白的光映亮了程菲的整个世界。
晚风卷着桂花的香气，程菲怔怔看着后备箱里的兔子灯。谁说喜欢的东西不一定就要拥有？
原来，会有人把她想要的喜欢的，捧到她眼前。
宋易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盏灯递到程菲手里，胖胖的小兔子点着红眼睛，在半空中旋了个圈。
宋易又拿了一盏出来提在手里，他轻轻晃了下灯笼杆，两只胖乎乎的玉兔碰了碰，额头相抵，柔白的光泛着莹莹光晕。
程菲站在原地，视线一直落在两只胖兔子的身上，看它们旋着圈，看它们贴贴。
耳边响起男人低浅的声音，“你看，真的有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