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喻旭一共做了两项检查,一个是艾滋病的抗体检测,一个是核酸检查。
前者往往是要过了艾滋病的六周窗口期之后,才有效,后者是三周之后检测便明了。
反正是喻楠付钱,她带着喻旭干脆两个都查了。
周二喻楠开车带他去医院拿结果的时候,喻旭格外地沉默。
不是说他这几天就不沉默了,只是今天他身上多了几分死寂的味道。
整个人都像是一潭无波无纹的死水。
“下车吧。”喻楠停好车后对副驾驶座的喻旭说道。
喻旭抬起头,他怔怔地看了看喻楠。
他的眼里还有些血丝,显然昨晚休息得并不好。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缓缓地解开安全带。
从停车的地方到去拿结果的病房其实不远,按照喻楠和喻旭的正常步速,顶多不超过十分钟。
可是今天,喻楠和喻旭硬生生地走了二十分钟才到门口。
喻旭走得很慢,很缓。
与其说他是走,不如说他是挪,一点一点在地上挪着走。
喻楠走在他身边,自然感觉出了喻旭磨出来的龟速。
她淡淡地看了看身边,把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的喻旭。
喻楠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喻楠眼里,二十二岁的喻旭也不过是个小孩。
他从小都在蜜罐子里长大,在没什么荆棘与刺的浆果丛林里长大。
突如其来的“艾滋病的死亡恐吓”把他吓倒,再正常不过了。
他还带着口罩,掩住脖子上不太正常的红肿。
喻旭现在心里一片空茫。
可能是恐惧到了尽头,反而生出一种无措来了。
他机械地挪着自己的步子,像是一个在深山里寻路的迷失者。
每一步都充满惊惶和犹豫。
也就是拿一个结果通知而已。
喻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然而,在走到医院的门口时,他怎么都不愿意进去。
一种让他头皮发麻,四肢僵硬的恐惧瞬间向他汹涌袭来,几乎只用了一瞬间就把他击垮。
喻旭呆呆地站在门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后颈、后背,全是汗水在攀爬,在跌落。
喻旭躬起腰,他的胃水翻滚,他感觉自己似乎下一秒就要吐了。
来来往往的行人向喻旭和喻楠投去有些奇怪的眼神。
他们大概是在疑惑发生了什么。
而喻旭已经难受得顾不了这些了,他被死亡的恐惧击垮。整个人,整颗心都泡在了惊惶里。
喻楠看出了喻旭的不舒服,她伸手把喻旭扶到了旁边的座椅上。
“姐姐,我害怕――”
在座椅上坐下的喻旭,像崩溃了似的,他牵着喻楠的手,低低地说。
“姐姐,我害怕――”
这是这么久以来,喻旭第一次喊喻楠姐姐。
喻楠听见了,她面上清冷的神情顿了顿。
喻楠看见喻旭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它们在他黑色的裤子上短暂地留下丁点的痕迹,而后又倏忽消失不见。
喻楠注视着跟前伛偻着腰身的喻旭。
他把自己埋成一团,牢牢地抓着她的手。
她总是平静得有些冷漠的心,终究还是泛起了点涟漪。
她眼前躬着腰的喻旭,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和她记忆里,那个五岁出头,还说不清楚话的喻旭重合了。
五岁的喻旭也是这样,在被窝里把自己团成一团,他叫自己的被子叫煨煨,每天入睡前都要用煨煨裹紧自己。
喻楠问他干嘛要这样。
五岁的喻旭奶声奶气地说,因为这样就不害怕了哇!
然而到了深夜,他还是会粘过来,对她说,要抱姐姐的手手才能睡!
只是现在,喻楠眼前的喻旭长大了。
他再也没了那个可以裹紧自己,抱住喻楠伸出的一只手,就让自己不害怕的煨煨了。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他只能全身赤裸。
而喻楠,也帮不了他什么。
喻楠的心里忽然升出一股难言的酸楚。
她不知道是为喻旭,还是为自己。
“喻旭,走吧,如果是,那我们只有面对,如果不是,那以后小心。”喻楠说。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喻旭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姐姐。
喻楠方才的话,就好像是喻旭在幼时朦胧的睡意中,听到的身边姐姐读诗那不真切的声。
“姐姐,我会死吗?”喻旭抹了一把脸,很是憔悴。
这么多天以来,喻旭看似在宾馆里冷静地等待结果,但是其中的煎熬、其中他日复一日背负的更沉重的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每天深夜,喻旭都不敢睡得太沉。
他总是害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
死亡对于任何一个正值青壮年的人来说,都还不是能被坦率接受的东西。
喻楠的视线,轻轻地落在喻旭的身上。
她也无法给出喻旭究竟会不会死的答案。
“先看结果吧,喻旭,”喻楠说,“并不是得了艾滋就只有死路一条的,积极接受治疗,你也不会死。”
她和平淡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喻旭红着眼睛望着他身边眉目安然的喻楠。
喻楠也注视着他。
渐渐的,喻旭在喻楠平平的声音里平稳下了心绪。
他原本汹涌的张皇与绝望,被来自他姐姐的手缓缓抚平。
喻楠是一个很静的人。
但凡是遇见过她的人,都说自己总是会联想起丛花、流水还有袅袅香烟。
而这样的静不只体现在她自己身上。
看见她的,在她周围的,或多或少也会受到喻楠的静的气场的影响。
再痞的学生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再狂吠的狗在她周围也只能俯身摇尾。
喻旭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一时也跟着静了下来。
“走吧。”
喻楠拍拍喻旭的背,要他站起来继续走。
这是他应该学会去面对的。
喻旭又抹了一把眼泪。
其实他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
就算他得了艾滋病,喻楠用这些年自己存下的钱给他治病,也绰绰有余。
他会得到最好的治疗,也会是那一批艾滋病患者里存活得最久的,毫无疑问。
所谓死亡,也不过是他自己夸大的悲剧结局而已。
从医院门口,到拿结果单的窗口那短短的路程里,喻楠和喻旭的步速又恢复了正常。
也许是心里想通了点什么,喻旭的手不再不自知地抽搐。
不过,拿结果单,还是喻楠帮他拿的。
她拿在手上,正一张一张认真地翻看。
喻旭紧紧地盯着喻楠的脸,不想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可是喻楠的神情根本没有丝毫改变,她静得像连绵不绝的远山,不透露丁点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喻旭看喻楠终于把这个报告单看完了。
喻楠从结果报告里抬起头,她看着喻旭,张开嘴很平静地和喻旭说。
“是阴性。喻旭,你没有感染艾滋病。”
霎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喻旭的耳边响起刺耳的爆炸声,他的眼泪刷地一下冲到了眼眶,簌簌流了下来,爬满他的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