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签订了离婚协议之后,喻楠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她照旧还是早上七点起床,晚上九点睡觉,空闲的时间看百~万\小!说,或者去花店逛一逛。
花店老板给她打电话说,来了两盆仙客来,她一定会喜欢,邀喻楠去看看。
喻楠想着左右无事,便也答应了下来。
仙客来是玫红色居多。
花型在喻楠看来,和白玉兰有点相似,一朵又一朵花是向上矗立的,跟少女拈花时的素手一样。
仙客来的花很有特点,一盆里的花会簇拥在一块。
花很高傲,枝硬生生地要比叶高上几厘米,开得夺目又艳丽。
“我知道你不喜欢太明艳的,这次专门来了批这盆颜色素雅些的,我瞧着你肯定会喜欢,就进了盆。”花店老板带着喻楠,去看那盆淡粉色的仙客来。
这也是他的私心了。
他这次亲自去进花时,看见了那盆颜色有些寡淡的仙客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喻楠。
喻楠也是这样,面上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像是烟雨过后的城,叫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和心思。
而她的脖颈亦如花的枝,始终笔直又优美。
于是花店老板没忍住,便进了两盆。
一盆他留着私藏,放在他的家里了。
一盆他拿到了店里,就等着喻楠来买花。
喻楠看着那盆素色的花。
这粉色,其实跟接近白色,有些像在一大桶白色颜料里,点入两笔粉色的颜料罢。
自她结婚以来,这么多年,她买花一贯都是喜爱这种清淡的。
花店老板确实是知晓她挑花的习惯的。
“那就这盆吧。”喻楠说,“麻烦你帮我包一下了。”
花店老板也高兴,他应下,把那盆仙客来给抱了起来。
他边走边问喻楠,要不要在花店里坐坐?
他可以给喻楠磨杯咖啡,他们店里来了新店豆子。
喻楠笑着婉拒了,说自己等会儿还有别的事情,不方便久留。
花店老板便也就不强留。
他略有些遗憾地和喻楠说,那下次一定要来尝尝啊。
喻楠笑笑,没有说话。
但是花店老板和她都是知道的,下一次喻楠还是会这样委婉地拒绝。
她拒绝的,不仅是那杯免费的咖啡,也是花店老板想和她拉近关系的企图。
喻楠带着花,往家里走。
她大前天的晚上,把自己和周平商量清楚的财产分割,已经和家里人说了。
喻爸爸和喻妈妈对这个结果还比较满意。
拿喻妈妈的话说就是,这个周平也还没有坏透,还是多少有点良心。
“楠楠,在忙没有?”喻楠才回到家,把仙客来放置在阳台上摆好,喻妈妈就打来了电话。
喻楠开的是免提,“没有,妈,怎么了?”
喻妈妈哦了一声。
她有点支支吾吾的。
喻楠没催,她一边给仙客来浇水,一边等着喻妈妈说话。
水壶里的水地跑到仙客来的大盆里,一些小水珠四溅了,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
“喻楠,妈想和你说个事情……”过了一会儿,喻妈妈说,“就是我们母女俩的话题……”
喻楠轻轻地应下了下来,“什么事情,你说吧,妈。”
“喻楠,真不是妈势利,贪别人的钱……只是,妈昨天晚上啊,在床上一宿没睡,翻来覆去地想了想……”喻妈妈说,“我觉得,你这个离婚的事情啊――还是得慎重!”
喻楠的手顿了一下。
她把水壶放在地上,“……妈,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慎重?
喻妈妈说,“囡囡,我昨晚上好好想了想,我看周平这个人呢,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她说,“你想想,他虽然是出轨了,但是被你捉到了商量离婚,他和你签的那些财产分割,真的是一丝一毫都不占你的,还把房子啊,车啊都主动给了你。妈觉得吧,这说明他是心怀很大的愧疚的!”
喻楠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喻妈妈说话。
开了免提之后,喻妈妈的声音有那么一点失真了,隐约中还带点沙哑的电音。
“这怀有愧疚,那就是知道自己做错了――这说明他还是很珍惜你的,对吧?”喻妈妈循循善诱,“囡囡,人这一生这么长,难免要犯错,有的错误让我们冲动做出一个冒失的决定,这根本就划不来,你说对不对?”
“我决定和周平离婚,是一个冒失的决定吗?”喻楠轻轻地问。
她的声音很淡,其中没有什么情绪。
喻妈妈没回答这个问题,她继续说,“囡囡,妈也是站在你这边,为你考虑!妈作为一个过来人,知道你有多愤怒,多绝望,多痛苦,你的心里肯定充斥着一种难以排遣的难受,但是,妈现在冷静下来了,妈还是劝你好好想一想。”
喻楠没有说话。
她感觉她渐渐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连嘴巴都不想再张开。
喻妈妈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喻楠,“囡囡,你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四岁了!周平虽然出轨做错事,但是你想想,这天底下哪里有不做错事情的人?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妻子原谅出轨的丈夫的夫妻,他们不也都是过得好好的吗?”、
“囡囡,妈妈了解你,妈妈知道你总是喜欢搞‘追求心灵’的那一套,可是囡囡,你三十四岁了,不年轻了,现实一点吧,好不好?”喻妈妈说,“做人要向前看!”
喻楠坐在沙发上,她感到自己的头很痛。
她母亲吐出的每一个字,就好比是一根细长的针,直直地插进喻楠的心脏。
喻楠倒不是感到心痛,她早就习惯了,只是多多少少还有些难受而已。
“……妈,”喻楠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她闭上眼睛,稳了一下心神,“那你现在幸福吗?”
她睁开眼,眼里全是深深的倦怠,“你和我爸,你们两个幸福吗?”
喻楠问。
喻妈妈沉默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喻楠说的是指什么。
喻爸爸曾经也做错过事情,在喻楠十岁的时候,喻妈妈和喻爸爸大吵一架,夫妻两人原本打算分道扬镳。
尚且年幼的喻楠,都被他们送去了乡下。
可是最后,他们还是没有离婚。
不仅没有离婚,在喻楠十一岁,他们两人重新在一起的一年后,喻旭又出生了。
十二岁的喻楠,面无表情地看着襁褓里小小的弟弟。
她每次都会想,你真可怜,你生出来,就是为了维系这两个人无趣又失败的婚姻的。
可是她转念一想,自己的出生不也是因为此吗?
这样想着,喻楠也发现自己好好笑。
十二岁的喻楠总是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发笑。
“妈,你幸福吗?”喻楠又一次问。
她的声音还是这么的轻,这么的飘渺。
“我当然幸福,”喻妈妈停顿片刻过后,毫不犹豫地说,“我现在有家,有你,有你弟弟,我有什么不幸福的?”
“妈,你确实有很多东西,”喻楠说,“但是有并不代表你就是幸福的。”
喻妈妈有些不悦,她不想和喻楠说这个话题。
在她看来,喻楠是自己的女儿,是晚辈,本来就不该用这种好像教育一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行了,别说这些了,”喻妈妈把话题扯回来,“喻楠,妈也是为你好才说这些的。”
“要我说,你现在这样,也是因为你没早听我的话!――如果你老早就给周平生个孩子了,他还会往外跑?”喻妈妈说。
“你看吧,现在苦果来了!如果你一开始就听我和你爸的劝,早点生个孩子,还能拴不住周平?”
喻楠没吭声。
她只感觉自己的手脚很冷,很僵硬,如同被冻住了。
只要有一个锤子,浅浅地一锤,她就能哗啦哗啦地碎掉。
“喻楠,你有在听妈和你说话没?”喻妈妈大声问道,“你有在听吗?”
她问道。
喻楠还是没有吭声。
她是想应一声,说自己听见了的。
可是她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喻妈妈以为喻楠是和自己闹脾气,她继续语重心长地和喻楠说,“囡囡,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家庭需要两个人维护,吃一点亏真没什么,妈妈也希望你不要难过,再好好想想!”
喻妈妈的声音传到喻楠的耳朵边时,已经有些不真切了。
她的声音曲折着,像一条首尾扭曲的鱼,从喻楠的眼前游过。
喻楠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不是那种被海水浸湿的柔软的冷,而是冰块攀上她全身,从她的皮肤,她的毛孔,顺着她的血管,爬上她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渗入到她的骨头上。
喻楠很熟悉她母亲口中的“你再考虑考虑吧”。
这样的说法,不过是在说,她和喻爸爸都只接受,喻楠顺应他们的意思做出的决定。
如果最后喻楠和他们说了‘不’,那他们会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言语,比如冷暴力。他们总有无数的办法强迫喻楠‘想清楚’,然后让喻楠老老实实地走上他们安排好的道路。
“……妈,我没有难过。”喻楠咬住自己的下唇,强迫自己说话。
她不能不说话,她不说话的话,她的母亲又会说她孤僻难懂,不尊重长辈。
她的母亲会冷嘲热讽,会对喻楠说,‘你现在不得了了,搞学术搞得六亲不认了。我们都不懂你,在你眼里都是垃圾。’
她的家人总有无数种方式来伤害她。
“我没有难过,妈。”喻楠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她太难受了,她的身体冰冷得僵硬得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是一具无法动弹的尸体了。
“我只是觉得,活着好难。”喻楠说。
她下嘴唇的血一滴又一滴,顺着她有些瘦削的下巴,流了下来。
“妈,”喻楠又闭上了眼睛,她自己的耳边、眼前,都是黑漆漆冰凉的一片,“活着真的好难。”
喻楠感触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它们蜿蜒而下,爬满了喻楠的整张脸。
而好笑的是,如此苦涩的它们,却是喻楠现在能感受到的,自己身上唯一的暖意。
喻楠的耳边再也没有海水的声音了,她的耳边只有冰花一朵又一朵生长、绽放。
它们冰又锐利,一朵一朵地盛开,好像要把喻楠包裹,把她活活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