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喻旭和喻楠坐在咖啡店里的包间,喻旭面前的摩卡冒起腾腾的热气。
他像是一座雕塑似的,呆呆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
他的眼神游离,好像盯着自己面前可可味道浓郁的摩卡,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里面像是一个无底洞。
喻楠看着喻旭,很意外地,居然在喻旭的身上隐约看见了自己少女时代的身影。
十六十七岁的喻楠,好像是在喻旭的身上复活了似的。
她在喻旭的身上,似乎正对着喻楠笑。
她的眼里一片空洞,全是细细密密的牙齿。
“发生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情吗,喻旭?”喻楠缓缓地问道。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轻。
喻旭回过神,他有些惶惶不安地抬起头看着喻楠。
“没有,没什么,姐姐。”喻旭低低地说。
他的声音不想同龄男孩的沙哑或尖细,而是有些沉郁阴沉的感觉。
喻楠沉默了一下。
她看着对面有些浑浑噩噩的喻旭,突然说,
“我们来交换吧。”
喻楠的眼神里有一种宁静的味道。
喻旭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喻旭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喻楠交换秘密。
他总是好奇自己这个大姐姐的点点滴滴。
喻楠也不顾喻旭的回应,她先开口说,“我在高中的时候,被一个女生告过白。”
喻旭刷一地一下盯住了喻楠,他有点不敢相信。
“但是我拒绝了她,”喻楠平平地说,“因为在生理上,我是异性恋,在心理上,我是无性恋。”
“好了,到你了。”喻楠说。
喻旭有点儿愣。
他下意识地想说自己没有答应玩这个,然而当他抬起头和喻楠平静得有些死寂的眼对视时,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话在他的嘴巴边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被他吞了回去。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给我告的白……我们在一起两年,最后大学暑假的时候分手了……”喻旭说。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没任何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
喻楠继续说,“高一的时候,我和爸妈闹翻过,我离家出走了。一个人到了D城,最后爸妈报警,警察在天桥下面找到了我。”
喻旭微微张开嘴,他看起来很惊讶。
他没想到一贯沉静稳重的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他才三四岁,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对此他毫无所知。
喻旭想了想说,“高一的时候,我好奇用同友的软件交友……交到了我的数学老师。”
他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四十多岁,有老婆有两个小孩的男人。
他平时工作负责,教书耐心,班上的同学都喜欢他。
但是少年喻旭没有想到,这样的老师,却是一个背着自己的妻子,在同友软件上到处约的人。
喻楠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高二的时候,我和一个男生起了矛盾。因为在早操的时候,他从我的课桌抽屉里翻出了我的日记本,他一页一页地拍了照,发在QQ空间里面――应该是这个软件吧――说我是神经病。”
喻楠轻巧地看着面前有些震惊的喻旭,喻旭似乎是不忍再听下去,想说什么打断自己的姐姐。
可是喻楠却挥了挥手,继续平铺直叙地说,“陈珊,你应该认识,就是我的朋友。”
喻旭点点头,他却是是认识珊珊姐。
记忆中她是一个很强势的人。
喻楠说,“她给我找到了监控死角,她把那个男同学引了过去,然后,我把他从三楼推下去了。他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不过还好,我看了,不是太重的伤。”
“我把他的衣服扒光了,然后把乳白胶倒在他的身上。陈珊装作发疯,跑去找老师说有人失足了。很多同学都过来看,他们都说,这个男的有病,过度手,脑子不清醒了,活该。”
“很多人都拍了照片,他失足躺在血里和乳白胶里的样子,传到了各种各样的社交网络上。”
她说着,一直淡然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冷感的笑,“不知道这个男生疯没有,可能有,可能没有吧。他后来转学了,我不太关心这些,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喻旭满脸怔然。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姐姐一样,有些呆滞地盯着喻楠。
莫名其妙的,喻旭也并没有感觉幻灭。
他只感到他心里那个总是安静、沉稳、温柔得有些冰冷的遥远的喻楠,突然变得近了起来。
这个喻楠也是安静、沉稳、温柔得冰冷的,但是与此同时,她却不再是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她锐利又凶狠,黑与白在她的身上殊途同归。
如果说,一直以来,喻楠都是喻旭心里最好的标杆。
那么现在,这个一直肃然标杆,倏然笑了,她也变得亦正亦邪起来了。
“到你了,喻旭。”喻楠提醒道。
她端起面前的冷萃,抿了一口。
喻旭哦哦两声,他顿了一下,用有些干涩的声音说,“我的男朋友……其实在高二的时候,就出轨了,他和那个数学老师……”
喻旭说,“我看了他的微信聊天……他们聊了很多很恶心的东西,很露骨,很恶心……”
说着说着,喻旭的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这些东西了,满屏的“大哥哥”“小”“母狗”……这让十七岁的喻旭险些吐出来。
“我要和他分手,”他说,“他求了我很久,说他只是身体上需要性,他在心底里爱的只有我。”
喻旭的神情有些恍然,“我说,我不要这种爱,我只要分手。他一直不肯,直到有一天晚自习下了,他来找我,说如果我陪他逛一逛操场,就和他分手。我同意了。”
说到这里,喻旭又顿住了,他像是被冰锥刺到了骨头,忽然抖了一下。
喻旭的脸色又一次惨白起来。
和他在医院里,和喻楠一起去拿自己的艾滋检验结果一样的惨白。
喻旭似哭似笑,“我的那个数学老师在操场。在操场沙坑的角落里面……他把他的……我的……,我流了很多血。我的那个男朋友,在一边放哨。操场上有好多好多夜跑的同学,他们说,如果我大喊大叫挣扎,我就会被看见。他们拍了我的好多照片……”
“姐姐,他们拍了我的好多照片。”喻旭说,他的气音不稳,声音都在抖,可是他的神情却是一片的麻木,“他们又要求我和他们上床,但是我不想。我就请病假不在学校,我给爸妈说,我不适合这个尖子班,我要去平行班。”
“但是,爸妈说,我是自己骨头软没志气才会说这种话。他们说,他们为了培养我,给我报了多少补习班?为什么我却一点也不上进?”喻旭说。
他说着,终于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两行清泪从喻旭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十七岁的喻旭,不敢给任何人说这件事。
就算是到了现在,他也只给面前的喻楠揭起了这道血肉模糊的伤疤。
喻楠眼里许久没出现的锐气再次显现。
她盯着喻旭,心里在不断地回想喻旭的这位数学老师。
“擦擦眼泪。”喻楠把纸盒推到喻旭跟前,“做了恶事的人,总会要付出代价的。”
她很平淡地说。
没人知道喻楠在心里想些什么。
喻旭把眼泪擦干净。
他现在都是二十二岁的人了,还在自己姐姐的面前掉眼泪,实在是不应该。
“喻旭,我知道你的感受的。”喻楠说,她很轻地叹出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感受。”
她的眼神突然广远起来。
就好像喻楠正透过岁月的长河,远远地凝望着一颗星星。
喻旭的鼻子红红的,他看着自己的姐姐,在他的面前脱掉了她左手腕常年没变过的手表。
这个手表是白色珍珠的表盘,表带是深棕牛皮的。
戴在喻楠的手上,其实有些大了。
冬天喻楠隔着一件长袖衣戴它还不显,夏天,当喻楠穿短袖长裙的时候,便格外地明显。
喻旭以前还问过喻楠,这个表是不是什么纪念品,有特殊的含义?
喻楠当时清浅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喻旭看着喻楠缓缓地解开这个手表的皮扣,缓缓地把这个表放在桌上。
她把袖子卷起来,露出自己的手腕。
她的手腕上有两道长长的疤。
它们几乎快纵横了喻楠整个纤细的手腕。
这疤依旧狰狞,凹凸不平,甚至和喻楠周围皮肤的颜色都不一。
它们大大咧咧地告诉着别人,它们曾经是很深很深的,能奔涌出不尽的鲜血的伤。
喻楠抬起头,她注视着自己对面已经震到无言的喻旭,很平静地说,
“喻旭,我知道这种感受。我知道。”
在喻旭心里,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她的手腕上却有一条疤。
在喻楠心里,这个世界上最无忧虑的人,他的经历却这样晦暗。
喻旭看着喻楠。
喻楠也看着他。
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姐弟俩,这么多年,走的,都是一条路。
喻楠一个人独行走过,喻旭一个人独行也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