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在侯府的宣望钧侧身坐在窗边,冷冷的月光照亮他一半面容,他手上拿着楚禺想尽办法送进来的一纸文书,纸上字很少,似乎是慌乱写就,“云中郡主已死”,可他却看了很多回,怎么就死了呢?
他尚且活着,昭阳尚且活着,首辅都不曾出事,怎么只有她死了呢?
他想起事前她含笑道:“你们不必担心,我一个离皇权之争最远的人肯定是最安全的,更何况你们不都会护着我吗?”
“……怎么了?这个不是你最喜欢吃的糕点吗?”
“……嗯?没什么啦,就是想着很久没做过糕点了,和蕊儿一起做了些,你别胡思乱想了,快吃,一会儿凉了……”
“……”
宣望钧的眼珠微动,看向放在眼前的糕点,那一日他没舍得吃完,如今……他捏了一块,却仿佛用力过猛,糕点碎开了落在盘中。他捡起一块放进嘴里,“果真……冷了的味道不太好……”可是,他再也吃不到了,计较冷暖又有什么意义?
一样的月色之下,季元启靠在树上,一向张扬恣意的季小少爷如今也是身着官服的季家家主了,张扬的白鹤最终还是被绣在一尺锦袍之上再也飞不到云端。但今日他没有穿那一身官服,而是换了一身宝蓝色的锦衣,拿起许久不吹的玉箫。
“……许久不吹,小爷的萧声果真还是最好的。”
“你听不到是你的损失啊,对吧!……只是再也没人会和你一样愿意陪我左跑右跑的去组建什么大景第一乐团了。还是有些不太好……”
“老头子说我长大了,说你也长大了……可是……阿颜啊,长大的代价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少年入朝之后难得全部束起的马尾荡在风中,似乎是当年狂言要破窗而去的人。
但月色偏过树梢,少年脸上闪着光的泪痕无处藏匿,少年的嗓音沙哑又含笑,似乎在和坐在身边的少女说话,“别笑我啊……实在是……明处连为你哭一下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少年到底可以寻到地方哭泣,但总有人连哭也不曾有机会。
“凌大人,休息一下吧。”
凌晏如持笔没有停歇的意思,步夜上前,夺过他的笔,道:“宏图尚未完成,你就已经觉得累,想要放弃了吗?”
凌晏如被夺了笔,才停下,抿唇沉默,半晌才道:“你为何不走?”
“职责未尽。”
凌晏如不解地看着他,王谢之谜已经解开,他与那谢家公子也已经说开,如今,他被贬,留在他身边还能得到什么?
大人还记得之前与在下说过什么吗?
“天下之权归于一人,逢圣主则黎民安,逢昏君则天下乱,革新必是伤筋动骨的,无人能独善其身,我亦如此,但,若能为生民求福祉,为万世开太平。我一人身死又如何?”步夜一字一句复述他当年的话。
凌晏如听着他的话,手渐渐蜷紧,闭上了眼。
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若为天下,身死又如何?可是……他重重咳了几声,摸出帕子的时候无意碰到衣袍边悬挂的青玉佩。当时那段话其实还有后半句。
“更何况……有明灯引路,便算不得孤单。”
月色枯寂,无边的寒意涌上来,原来已经是呵气成雾的时节了。
凌晏如到底还是凌晏如,一番权衡之后还是恢复了以往的杀伐果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凌晏如失笑,眼眸中闪过破碎的神色,“当年不该教你这首诗的。”
后来闪过的,还有……惊墨,安如是,星河……甚至,昭阳公主。但是花颜没看到玉泽,直到最后,兵戈声渐起,熊熊烈火将眼前的世界烧得一片通红,花颜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黑暗之中,似乎有悠悠远远的声音声音传来,“……年,宸王宣望钧与嫡长公主昭阳因党争之故,触怒君王,承永帝念其情谊,圈禁宸王,收回昭阳公主天枢军权……后,熙王遗孤联合璇玑崖,起兵叛乱,攻至皇城之下。首辅凌晏如开城门……承永帝薨……众臣子拥护昭阳公主为帝,宸王分封一方,执掌北境大军……熙王世子后不知所踪……”
花颜想要再睁开眼睛,却发现已经看不到什么人或者事。白雾散去,只剩花瓣纷飞,山涧高耸入云,惠风和畅,身边有人兴奋地说:
“快看!那就是花亦山!”
花颜醒过来的时候,晨光熹微,她猛地坐起来,拽住身边的纱幔,确定一切是真实的。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第一次有些怀疑那些不是梦,太真实了。
可是她也确信,梦中的“花颜”和自己似乎并非一人,她和季元启,沐英岚只是一面之缘,并没有太多的交情。而梦中自己那一番话……花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若是真的说出来,可能整个花家都要受到牵连,她怎么会那么不计后果?
而且……花颜不愿意承认,但是却不得不去想,如果是真的,那么梦中为何没有玉泽,为什么他……是熙王遗孤?她又为何说皇帝杀死了先宸王和熙王?
这些问题太多,花颜一时之间根本理不出头绪。一时觉得心下发冷,一时又觉得不过是梦。
这般浑浑噩噩一天,连南国公都注意到了她的魂不守舍,还以为是因为将要离家女儿心中不舍,便催促她,“南塘处处是景致,这些日子你……嗯,和玉泽可以去四处逛一逛,毕竟,若是去了明雍,也要大半年才能回来了。”
花颜点了点头,她的确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管那些事是梦还是什么所谓的前世之说,她都不该过分沉溺其中。毕竟,她是眼前的她,不是别人,不是吗?
――
这几日难得下了几场可以算得上是酣畅淋漓的大雨,熙王夫妇和南国公商议好婚约之事之后在南塘留了几日,去游山玩水,玉泽和花颜也没有待在府中。对花颜而言,许久未见的故乡过段时间可能就又要见不到了,怎么能不好好出去玩呢?而玉泽……
“你开心就好。”玉泽手握折扇懒懒的靠在一旁听着花颜说起南塘的夏天。
花颜笑眯眯的道:“这几日正是南塘的菱角上市的季节,菱角清甜,新鲜的更好吃!还有荷花也开得好看!就是蚊虫多一些。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和林珊姐姐她们一起出去采菱角。”
“母妃前几日与我说了,”玉泽眼底漫上笑意,“她说……云中郡主在南塘风评极好,似乎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郡主。”
花颜笑了笑,“原本就不该是高高在上的啊,我看王妃和王爷也都是很平易近人的性子,不然也不会掩去身份游山玩水了。”她双手撑着下巴,问道,“要不要和我去摘莲蓬和菱角呀!”
玉泽点了点头。花颜早就准备好了工具和帷帽,就等他点头了,此时便把东西拿出来,她先戴上帷帽,而后自然而然的拿起玉泽的,微微踮了踮脚尖想要给他戴上,少女似乎已经习惯了迁就他,但他却从一开始哪怕自毁也要夺得她一丝关注,变成了不愿意看她因为他一次次做出让步。
所以他微微低头,让少女刚好能毫不费力的戴好帷帽。
“好啦,这样就不怕蚊子了!”花颜仰头看着他,明亮亮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
玉泽垂在一边的指尖微微摩挲,“想摸。”心里的声音这么说。但他只是笑了笑,“走吧,趁太阳还不太热。”
还没有到可以肆无忌惮的时候呢。
两人出府的时候南国公站在回廊处,看着玉泽亦步亦趋的走在花颜身后,温柔专注的目光一如那一日吃饭时看到的一样。
“哎……”
林珊站在一旁见状问道:“国公因何叹气?”
“熙王世子,天纵之才,我不是不知道。可是自古以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又在熙王府那样的地方腹背受敌,其实并不是理想的人选……”南国公看着两人逐渐消失的背影,目光深深。
“可是国公还是答应了。”林珊笑道。
“那孩子……”南国公无奈的笑着却能看出些高兴,“是真的喜欢阿颜啊。那眼神还有动作骗不了人。”说着他感叹地摇了摇头,“熙王一门倒是都出情种。”
林珊柔柔一笑,目光里却含着些哀伤。
她想起花颜的话,相恋,原来该是如此执着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