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在府中见到文司宥是几天前的事情,当时她刚刚和微霜姐姐把今年的南塘菱角数量统计上来,就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彼时正当烈日,空气里有些烦闷,和着蝉鸣声,让人发晕。在那样的时候,花颜回身和他错肩而过,袍角相擦的时候,那人忽然道:“云中郡主?”
她抬眼看去,入目是他狭长的眼尾含着的温和,透过那一片薄薄的镜片,似乎把目光都过滤的温和。
“你是?”花颜略有些迟钝的看着眼前的人,才去打量他衣摆的纹饰,“文家人?”
“不错。”文司宥道,“在下越阳文家家主。”
花颜猛然清醒过来,赶忙屈膝行礼,“见过文家主。”
“不必多礼。”文司宥略微颔首,“听说郡主已然通过了州府考核,今年秋便要入学明雍?”
“是。”这些事情各个世家之间向来都不是秘密,更何况他还是明雍今年的先生旨意,他知道就更加合理了。
“郡主聪慧,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文司宥道。
花颜微笑应下,却不知道他为何要将她叫住说这些,还在思索就听他道:“文某还有事要与国公大人商量,就不和郡主多言了。”
花颜微微点头,“文家主自便。”说完便一礼,往反方向走去。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文司宥道:“郡主身份贵重,此去明雍山高路远,小心为上。”
“多谢文家主关心,我自会当心。”
听到她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花颜多心,似乎文司宥的唇角弧度更加温和,“那便好。”
说完便领着侍从往书房去了。
这件事虽然花颜未曾告诉玉泽,这几日看下来,似乎玉泽也不知晓那一日的这一点小插曲,但是此时想来,两人都叮嘱自己此去书院要当心,莫非当真会有什么问题?
花颜便是带着这样的担忧,踏上了去明雍的马车。而这一日,距离玉泽离开,也已经半月有余了。
南国公不放心花颜一人出行,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令木微霜带着一队亲兵护送花颜,等到了明雍再回来。花颜并未推辞,一方面是顾忌一路的风险,一方面也是不好推辞父亲的一片苦心。
“你此去明雍,再回来也要到年关了。”南国公看着搬运行李的仆从进进出出,戎马半生的人难得有了些伤怀的情感。“你们兄妹二人如今都要离家远走了,这是好事,花家并不能真的护住你们一辈子,南国公府的名头也不能传承几世,总还是要你们自己去闯荡,只是……”南国公收回目光,看了看身边身姿亭亭的女儿还是觉得是个小孩子,“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花颜闻言,正色道:“女儿此去明雍,是为学业,也是为花家。南塘在朝中无人,久处贫弱,若我出仕,总能为父兄分担一些。”花颜扬眉浅笑,“父亲幼时教我花家之人,所求不过人心而已,此去明雍,女儿不会擅自入局,卷入朝堂纷争,定会保全自身和花家的清名。”
南国公看着她认真又天真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一笑,“保全自身哪里那么容易,花家,也并非完全游离于朝局之外,你也不必把这些背负自身,此去,平安就好。”
花颜微怔,却还是点头称是。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花颜撑着头想着父亲的话,自她幼时,花家就是清贵之家。不站队,不依附,虽然这样让花家式微,但却赢得了士人的赞誉。她也一直以为父亲是真正的远离朝政,但是……花颜这几日渐渐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
不站队,原本就是在站队了。
所求人心,必然与掌权者在某些时候相悖。
父亲当年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搭救凌晏如,后来又为熙王说话,曾经一度交好,到如今,南国公府和熙王府结亲,这一系列的事情看下来,若是说花家没有站队,她自己似乎都不太信。
世家,党争,士庶之分?这些争端当真要永远伴随着每一个世家子吗?
花颜在车队休整的时候靠着树坐下,抬头看见高空翱翔的飞鸟,不由得眼前忽然闪过一个影子,季家的小少爷那样的人,真的很难记不住啊。
花诏会上,说起家族对个人的桎梏,当时她不以为然,如今,却实在的羡慕起季元启,若是少年当真如风,那这阵风是否能够冲破烟云,破窗而去呢?
花颜眯着眼看着午后刺目的阳光,燥热烦闷之下,心中突然明朗了几分。
纵然前路雾霭,然少年纵身往前。
乘马车,又换水路,最后又换成马车,风尘仆仆一路,但却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甚至连山贼也没有见到,于是在明雍开学前几日,花颜就赶到了宣京城,打算在这里略作修整,再前去明雍。
想起自己先前的疑神疑鬼,花颜不由得偷笑,果真,想的太多根本没用。
这次来是自己的私事自然不能再住驿站,木微霜订好了客栈,花颜洗漱完毕之后刚刚踏出房门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一身深紫色长袍的宸王殿下负手站在楼下,君子如竹,长身玉立,似乎隔绝出一个安静的世界,他身边的人都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店小二殷勤的站在身边说着什么,宣望钧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那小二便小跑着上楼,看见花颜站在门口立刻亲热的凑上来,“姑娘怎么站在这里?咱们底下那位少爷说是您的朋友,您看……”
宣望钧若有所觉的抬头看过来,花颜与他对视,不自觉的笑了笑,而后对小二道:“是我的朋友。”
木微霜站在花颜身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跟着花颜下了楼。
“宸……宣师兄?”接到宣望钧的眼神暗示,花颜生生改了称呼,不确定的叫了一声师兄。
“嗯。”宣望钧接下她的称呼,花颜便介绍道:“这是木微霜,我家中姐姐。”
“郡主言重了,我不过是郡主护卫。”木微霜向宣望钧抱拳行礼。
宣望钧点了点头应下一礼,继续问道:“你此时来宣京是为着今秋明雍入学之事?”
“是,距离开院还有几日我便想着先来宣京城中修整。”
“为何不去宸王府?”宣望钧道。
“嗯?”花颜不解。
宣望钧似乎也发现这句话有歧义,便顿了一下,道:“城中客栈多有不便,我府上客房众多……”
花颜知晓宸王自从十五岁之后就搬去了从前的宸王府居住,先宸王夫妻早死,如今府上的确是没什么人的。
“先前……”宣望钧道,“玉先生告知我,你不日就会来宣京。”
“玉先生?”花颜疑惑。
宣望钧道:“是兄长。”
花颜猛的反应过来,玉先生,不就是玉泽?
大景历来称呼人,或是直呼名姓或是称呼小字,或是以字为名,称呼玉先生也没什么错漏。
“兄长不想以熙王世子的身份入明雍,便以字为名。师妹还需谨记。”
“嗯。我明白了。”花颜道,“不过,如今再大动干戈的挪动的确有些不便,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等来日我去你府上做客还望师兄不要嫌弃。”
宣望钧看着她,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走出客栈的时候,宣望钧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堂前的人,浅碧色的裙摆在风中飘摇,见他回头,她又笑着挥手,明媚喜悦,充满生机。
此番借着兄长的话来看她这一趟,虽然未能如愿将人接到府中,但是却也觉得似乎足够。那些看过北境惨状的心头终于在夏天的末尾落了一瓣重樱。
宣望钧转身走进人群,花颜看着他的背影,哪怕在汹涌的人潮里也永远安静雍容,对着身边的木微霜道:“宣师兄他似乎不太高兴。”
“是因为郡主拒绝了他的邀请?”
花颜摇摇头,“他不是会为这些事情生气的人。”她走进客栈,坐在桌前,打量着周围人的衣着神色,“今年春,北境洪水,流民百万,后来各世家捐资,昭阳公主派宸王殿下前去督办,前一阵子他才刚刚回来,见过那些惨状,心中郁结也是正常。”花颜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郁郁,低眉出神。
木微霜知道她又想起了多年前的南塘雪灾,不知该如何出声安慰,便只得沉默着陪在她身边。
花颜叹了口气,语气苦涩,“其实我们都知道,当时的募资哪怕能有一半真正的到了灾民手里怕都是幸运,哪怕殿下身份尊贵,但是层层盘剥,不是一个身份就能压得住的。公主让殿下去做这些事,其实是想让他看清,天下之下,有多少暗处的毒疮吧。师兄他为生民苦,我何尝不是,而比起师兄,我能做的实在太少。”
“郡主不需妄自菲薄。”木微霜道,“天下之大,难题之多,哪里是一个人能改的过来的,但是,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改一分多一分的清明。”
字字入耳,仿若落于心上。花颜心中的沉重感略轻,扬起一个笑脸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