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圣上急诏顾丞相之女顾燕灵入宫的消息传来。
丞相府里,顿时一片沸腾。往日传召女眷往往都是择伊入宫,侍奉君王;或是诰命夫人入宫面见帝妃。可对燕灵的旨意却是不容辞免,入勤政殿面圣后,再作道理。
如此孙氏只能眼看着燕灵就这么走了。一时却也不知她此去是福是祸,也就不知自己是喜还是怒。
短短几日,却是燕灵第二次踏足这红墙金瓦之地。即便仍是阴雨绵绵,但感觉却是大有不同。这一次她独自执伞走过漫长无边的冗道,独自踏过无数的禁阙宫阶。回头望时,发现自己已身处高庭,脚下宫阶万千,俯视着华丽落寞的宫苑。
侍官将燕灵引入殿中。刚进去便是望见一身填金刺绣薄罗龙袍,未敢与之对视,就已经俯身跪下。匆匆观察四周,发现殿中自己的父亲当今丞相顾任雍也在。而不远处的珠帘后,掩映着一位华服美人的身影,便再无其他人。
“平身。”皇帝的神情威严,但并不算凶恶,反而显得英武不凡。他的眼神不似当日在公主宴会上显得那样儿女情长,或是带着慈父眼光。此时他的眼里带着对百姓安危的忧虑,对黄河水灾的重视,如此才是燕灵欣赏的帝王。
“朕找你来,是想要听完你那日未说完的话。”皇帝把一本折子合上,一旁的侍官连忙双手去接。
“陛下,如今岂能和那日同日而语。”燕灵见到皇帝直盯着自己,手里的折子将放不放,弄得那个侍官也弯着腰,将接不接。于是,燕灵又补了一句:“那日的逆耳忠言如今已是废话而已。”
只听见“啪”的一声轻响,折子落在了地上。侍官也是跟着惶恐跪在地上。
紧接着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跪下。只有燕灵站在殿中,不觉自己有错。
“灵儿慎言。”顾任雍低声申斥道。他本是不愿多管,黄河水灾已经发生,灾祸无可避免,自然由相应官员承担罪责。岂料,半路杀出个德妃,硬是要把燕灵扯出来。也不知她是何用意,他自知这个女儿的江湖脾气是把双刃剑,用得好鸡犬升天,可用的不好,就得全家给她陪葬。
燕灵此时从容跪下,向皇帝言道:“臣女深知圣上是贤明之君,贤代表良善宽恕之心,明则有明辨是非之意。然而贤明,贤明,却是贤为先,明为后。想来贤明如陛下者,即便慧眼识破臣女犯下的过错,也定会怀着一个良善宽恕之心,饶恕臣女。”
皇帝听此哈哈大笑,在场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朕现在问依你之见这涝灾该怎么办呢?”皇帝示意顾任雍不必责怪,让燕灵继续说下去。
“不知陛下问的是现在怎么办,还是将来怎么办?”
这个丫头当真是机灵,皇帝心里暗暗想道:“那好我问你当下怎么办?”
“当下怎么办,我想父亲的折子上一定有写。粮食赈济,减免赋税,安置灾民。家父及众官员想必已制定了详细的计划。”燕灵回应道。
“没有别的法子?”皇帝追问道。他有一瞬间以为她还会有什么惊世之语,有旷世之才,有能让人豁然开朗的妙方。
“没有别的法子。”燕灵边讲,边望了一眼顾任雍。
顾任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顺势进言道:“三司河渠司及都水监的折子都已呈给了陛下。”
皇帝翻看折子,撇了燕灵一眼:“你还有没有说完的,继续说下去……”
“此时也可将治河的压力分摊到地方,强调地方官员监管河务以及协助修河官治河的重要职责……”
“那我问你,将来又该怎么办?”皇帝一边写着朱批,一边问道。
“开分水河、修筑堤埽乃至恢复河道等多项水利,首当其冲就是臣女当日所言在离京都最近的鄞县西首的咸江建坝。如此既可下挡咸潮,又可上蓄溪水,供鄞西平原七乡数千顷农田灌溉,并通过震阳河供京都使用。也可防止洪水涌入城中。”
皇帝听此眼神突然变得深不可测,“那我问你建成此坝需几年?”
燕灵仔细思量后回答,“十年,快则八年。”
“建坝又需在震阳河建多少矸闸?”皇帝问道。
“至少需三座矸闸,西北则还需建辅助措施。”燕灵看到皇帝看自己的目光愈发深沉,见他在犹豫是否还该问自己问题的时候,燕灵干脆抢答道:“建成此坝后,涝时水流七分入江、三分入溪;旱时七分入溪、三分入江。水坝修成,不过花十年光阴,却为天宁建万世之功。臣女所言可对?”
皇帝把三司河渠司的折子一合,扔在了桌上。眼前的这个女子所言与三司河渠司上奏陈述的几乎无二。
皇帝一时倒也没了火气,只是笑着调侃顾任雍道:“顾老,你教女儿怎么教成了一个司吏?不学女红,反倒是学治河。看来我得让那些不中用的臣子都到上府当一回你的儿孙才行……”
顾任雍轻鞠一躬,谦逊说道:“小女妄言,还请陛下治罪。”
“陛下,臣女并非在深闺成长,在外面看得多了,见的人多了,自然知道的也多了。”
皇帝眼睛一眯,关切地问:“那是谁教你的?”
“此人已故。”燕灵显然不愿多说。
皇帝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也没再追究,只说:“刚刚你的回答和三司河渠司所奏鄞县咸江一事大同小异。只是三司河渠司言此坝建成需十二年,而你却说只需十年……”说道这里皇帝不免一笑,然后严肃地说道:“朕本决定命薛国公之女薛凤栖为嘉阳公主伴读,封茂猗博士,位同尚宫(从五品);如今亦决定顾丞相之女顾燕灵为孝阳公主伴读,封嘉禾学士,位同司籍(从六品)……”
皇帝说到此处,又是停顿,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聪慧女子。负手后身,右手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那枚白玉蟠龙雕花扳指,最后肯定地说道:“但朕赐你特权,监督咸江建坝一事。此后十年间,无论你婚嫁与否,都可带面纱出宅门,监督建坝。若三司河渠正副司有贪腐舞弊之实的,副司可直接罢免,正司及相关人等可直接上谕奏,告知于朕!朕定要好好治治这不正之风!”
“臣女领旨谢恩。”
顾燕灵的声音在殿中回旋,珠帘后的德妃也是露出满意的笑容。
只待殿中顾氏父女离开,尹德妃才从珠帘后面现身。上前给皇帝研磨。
“你说顾燕灵有班姬续史之姿,皇后言她谢庭咏雪之态?”皇帝最后用了一个问句。
“陛下觉得此言不妥吗?”
“不妥,当真不妥。”皇帝连连摇头,“她哪里是班昭,是谢道韫,活脱脱就是樊姬再世。但是……”皇帝却是肯定地说:“就是要像这样的女子言传身教,我的女儿将来远嫁他国,我才能放心啊。”
此时皇帝好似瞬间老了好几岁,鬓角显露斑白,却继续着他的朱批。
尹德妃不再多言,只是安静研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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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任雍和顾燕灵从勤政殿出来,便不是孤身一人,门口便候着一名女官上前搀扶,另有四名宫女相随。行礼问安道:“给嘉禾学士请安。”
“起,”燕灵示意道。
但是令燕灵没有想到的是。
“学士安好。”
“学士安好。”
接着每走到一处,皆有人问安好,便已是六宫皆知。
燕灵无奈最终遣走了女官。
父女两人各执一伞,并肩走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
顾任雍身着官服,一派正气凌然之象。“今日这场豪赌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见燕灵看向自己,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你事先并无交流,又怎知你不会乱了分寸,反而害了整个相府。但是,尹德妃握有协理六宫之权……”
言下之意,便是尹德妃有意为之。燕灵苦笑:“德妃娘娘这么做是不是太高看于我了。”
顾任雍没有继续搭话,却说:“以后在后廷行走莫要争当出头鸟。陛下已老,若是有心便该放在正主上。这是我对你唯一的忠告。”顾任雍今日的语气,特别是最后一句格外的重。
燕灵自然听出他话里有话,于是顺着他的意,问道:“那么父亲可否告知女儿正主在哪?”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顾任雍意味深长地说道,“永日亭中可以将东宫的美景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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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灵于是与顾任雍分开,按着他指示的,打着伞往永日亭走去。
快走到永日亭时,远远的只见一个淡淡疏影,伫立亭中。却已猜想到他是谁,这个人只有可能是三皇子周晃。
“大抵是每个人的气韵皆不同吧。只有他站在那里才会显出指点江山的气韵;若是薛南便是目空一切,若是七皇子想必是……漫不经心吧。”燕灵暗自想道。
步入亭中。燕灵收回伞来,正忙着抖掉伞上的雨水。
“你为何助我与皇姐结盟?”他的声线一直是这么清冷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