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市御窑厂十多处窑口,为了烧造“各种釉彩大瓶”,历经一年零七个月的全力运转,所有窑工们分成几批轮班上窑,日夜不休。
到如今,总算是成功烧造出了集十七种釉彩于一身的“各种釉彩大瓶”。
“大人,大人!各种釉彩大瓶在此,请大人过目!”
此时,御窑厂的协理六十三,已经紧随老格之后,和几名工头一起,将一只“各种釉彩大瓶”搬到了官署门外。
数百名窑工,脸上带着各种表情,簇拥着他们,一起跟了过来。
唐英听到六十三的呼喊声后,便推开门,缓缓地走了出来,老格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那只“各种釉彩大瓶”,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人群这种,和乾隆皇帝派人送来的新瓷画样几乎一模一样。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落日的余晖洒落在这只历时一年半才烧造出来的新瓷器物身上,仿佛为它的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光,庄严大气。
唐英忍不住快步上前,细细地从头到尾查看了一番。
这只“各种釉彩大瓶”,尽管五彩斑斓,像是一个穿着大花棉袄的村姑一般,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淳朴的乡土气息,但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它是真的牛!
毫不夸张地说,“各种釉彩大瓶”是史上技术难度最高的瓷器!
事实上,在唐英的眼中,乾隆皇帝早已摆脱了普通意义上的艺术审美,他开始玩技术审美了。
什么是技术审美?
技术审美源自于对于人类自身能力的沉迷和赞叹。
如果能拥有一件做到极致的物品,就等同于拥有了支配这种技术的力量。
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沉迷的事!
实际上,乾隆朝的景市御窑厂,一直都是在玩技术、炫技术。
那时的官窑瓷器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指向:把技术发挥到极限,穷尽所有可能。
这一点,也是“各种釉彩大瓶”在烧造过程中,失败了无数次之后,唐英才认识到的。
在督陶御窑厂期间,他不仅成功仿造出了哥窑、汝窑、钧窑、定窑、龙泉窑等全国各大名窑名瓷,就连景市失传的许多名品,唐英也都竭尽全力让他们恢复了生机。
明代的釉里红和祭红瓷因烧造难度太大而逐渐失传,也在唐英的手中重见天日。
此外,还有洋彩、青花、像生瓷等等,都在这一时期的御窑厂里达到了巅峰。
可以这么说,唐英对景市御窑厂的苦心经营,让御窑厂的瓷器生产,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乾隆皇帝才生发了“炫技”的念头,然后“各种釉彩大瓶”诞生了。
唐英看着眼前这一只貌似土气,实则技术含量极高的“各种釉彩大瓶”,心中思绪万千,他抬起一只手,轻抚着光滑细腻的瓶口,喊了一声:“三哥……”
过了半晌,无人应答。
唐英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去。
在他的眼前,是一群勤劳、质朴的窑工,他们的脸上,有人带着兴奋和喜悦,也有人带着激动和悲伤……
只见人群前方,一名四十出头的憨厚汉子,虎目含泪,颤抖着朝他拜了一拜,哽咽道:“大人,家父半年之前,便已归天了!”
把头李三,在御窑厂同时连开十多个窑口的时候,为了将烧造“各种釉彩大瓶”的失误率将至最低,几乎吃住在了窑里。
可他毕竟是年逾六旬的老汉了,又常年辛苦劳作,身体本就不是很好。
在熬了整整一年之后,李三的身体终于熬不住了,一下子就病倒了,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李三,原名李桂生,西江景市人,御窑厂把头,生于清康熙九年(1670年)桂花飘香之际,卒年不明。
他十岁时,便与两位哥哥一同入窑学徒,之后历经练泥、拉胚、把桩,最终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看窑把头。
他将自己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都献给了瓷窑,烧造出了无数价值连城的精美瓷器,却没有一个人记得他的真名。
“三哥……”
唐英仿佛没有听见李三儿子的话,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喃喃自语,“我们,把这瓷瓶给烧出来了啊!”
……
看到这里,向南缓缓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继续看下去,关于督陶官唐英的结局,他早已从历史中知晓了。
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已经督陶28年的唐英,此时已是75岁高龄了,而且还重病缠身。
他上书向乾隆“乞骸骨”:“奴才喉咙疼痛之疾数年,气血日衰,医药不能速效,仰邀慈庇解任。”
并婉拒了乾隆皇帝要他儿子唐寅保接班的旨意,说儿子“究系少年,诸事阅历未久”。
他知道做一个督陶官很苦很累,而且,这官职虽然不高,但毕竟要和皇帝打交道,一生都是小心谨慎、战战兢兢。
哪怕是如此,他也是时常会受到皇上的责罚,苦不堪言。
这种日子,唐英自然不想儿子继续过下去。
乾隆接到唐英的奏请之后,很是敷衍:“已有示下了。”
然而,事实上,还没有等到乾隆皇帝的天恩示下,重病缠身的唐英就去世了。
几天之后,唐英之子唐寅保请西江巡抚代上奏折向乾隆皇帝报丧:
“职父今于七月二十九日在署病故。”
对于这样一位从康熙朝便入宫随侍,而且还为他在瓷器“炫技”上作出汗马功劳的老臣之死,乾隆皇帝只御笔朱批了一个字:
“览。”
……
看着静静摆放在玻璃展柜里的这只“瓷母”,向南之前看到的那些画面,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滚着,心中激荡难平。
他既为古代窑工们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坚韧不拔的精神而感动,又为他们难以想象的创造力而惊叹。
那么多美轮美奂的瓷器艺术品,完全都是靠着他们的勤劳和智慧,一次一次总结失败的经验和教训,从而研制出来的。
有一些失传的精美陶瓷的烧造工艺,至今无法还原,哪怕是在科学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
而在条件简陋、知识匮乏的时代,华夏古代人又是如何烧造出来的?
向南除了惊叹,便只剩下敬佩了!
无论是在哪个时代,勤劳而又智慧的华夏劳动人民,都是最伟大的!
向南站在那儿,看着那只“瓷母”,久久不曾动弹。
钱昊良已经在展厅里逛了一圈,又转回来了,见状便轻轻碰了碰他,低声道:
“要不要我爬进去敲碎了,然后拿给你修复?”
“好啊!”
向南脱口而出,随即晃过神来,他转头看了看钱昊良,失声笑道,“你要真敢砸,我还真就佩服你是条汉子了。”
“那算了,我不当汉子了。”
钱昊良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边说道,“我要真砸了这玩意儿,估计得进去好几年,这汉子不当也罢。”
“看得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还得麻烦钱大哥再送我一趟。”
向南看了看时间,已经来了这儿有一个多小时了,是时候回去了。
而且,他也不能总占着人家钱昊良的时间,好不容易请个假,也该让人家回去陪陪老婆孩子什么的。
“麻烦什么?今天请假就是为了陪你逛的。”
钱昊良眼睛一瞪,显然很不满意向南客气来客气去的,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就回去了?不去别的地方逛逛?”
“不逛了,也没什么好逛的。”
向南跟在他后面,笑着说道,“一会儿说不定老师会找我,而且,晚上还有接待晚宴要参加,就不跑来跑去了。”
钱昊良点了点头,说道:“行,那我送你回去吧,你有事就打我电话。”
一路无话。
到了酒店之后,钱昊良没有再下车,直接就开车回家去了。
现在时间还早,说不定回家以后,还来得及带女儿瞒着媳妇儿,偷偷去吃一次洋快餐呢。
想到才十来岁的女儿大口吃着炸鸡腿时,那眉开眼笑的可爱模样,钱昊良连油门都踩得深了一些。
向南当然不知道钱昊良还有这心思,否则的话,他肯定不会让钱昊良跟着自己跑来跑去,早就将他撵回家去了。
看着钱昊良开车离去之后,向南并没有回房间,而是来到酒店大堂的休息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还在想着之前观看清乾隆各种釉彩大瓶时的情形,这对于即将参加古陶瓷修复技艺大比的他来说,确实是一次精神上和技术上的升华。
当然,钱昊良能想得到这次参观对向南有作用,但他绝对想不到对向南的技术提升也有很大的作用。
因为,他不知道向南的右眼能够“回溯时光”啊。
在“时光回溯”里,向南“看到”的不仅仅只是历史,而且还清晰地了解到了“清三代”官窑瓷器的完整制作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一十七种高温、低温釉彩的制作全过程,包括那些釉料、色彩的配方,以及调制方法。
这些知识的了解,在他修复“清三代”瓷器的时候,就可以更清楚地知道如何仿釉,如何上色。
再加上早前去了一趟华夏农业博物馆的彩陶陈列馆,看到了一部分马家窑文化彩陶,甚至还看到了唐代艺术成就中的标志性符号――唐三彩。
向南更是觉得,不虚此次京城之行。
至于开会神马的,那都是浮云。
“向南,这一下午的,你都跑哪儿逛去了?”
向南心里正想着事,冷不防耳边传来了孙福民的说话声,一下子就将他给惊醒了过来。
他转头看了看一脸笑眯眯的孙福民,连忙站了起来,说道:“老师,您休息好了?”
“哎,老了就是不中用,以前来京城时,都坐的绿皮火车,连个座位都没有,从金陵过来,那得在车厢里站上二十来个小时!”
孙福民一边说着,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脸舒服地继续说道,“那时候晚上别说睡了,能打个盹都幸福得很。我们就一路聊着天,等到了京城,刚好还能赶得上看升国旗,照样精神奕奕的。”
“哪像现在,坐一会儿飞机,就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
向南就坐在一边听着,老人家发发感慨而已,自己老老实实听着就好,别多嘴就对了。
果然,说着说着,孙福民又转回来了,
“诶,对了,你下午都去哪儿逛了?我本来还打算带你去见几个人呢。”
“我跟钱大哥去了隔壁的农业博物馆,然后又去了趟故宫,看了看‘瓷母’。”
向南说着,就将彩陶陈列馆的见闻,以及自己对于“瓷母”的看法说了个大概。
孙福民虽然是古书画修复专家,但对古陶瓷修复里面的事情也是略知一二,并不是完全不懂,听了向南说的这些东西以后,也是点了点头,赞许道:
“做文物修复这一行,确实是需要知识广博,触类才能旁通嘛,你能够时刻想着寻找机会去丰富自己的知识架构,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不管是我、刘其正,还是江易鸿,又或者是其他一些专家学者,那些都是外力,你想要在这个行当里做出点名堂来,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的技术,我们这些外力,最多也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所以,你能自己主动走出去学习,这比我介绍几个老头子给你认识,还要好!”
“什么比介绍几个老头子还要好?”
孙福民话音刚落,大堂的另一边就传来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老孙,你说的几个老头子,不会是我们吧?”
说着,三个老头子就背着双手,一脸笑意地从大堂的另一边,慢慢地走了过来。
这三个老头,其中有一个向南还认识,是国家博物馆青铜器修复专家丁春城――不是《天龙八部》里的丁春秋。
上次京城故宫博物院在举行国宝《千里江山图》特别展览时,孙福民、刘其正和齐文超等人聚餐,当时这丁春城也在。
另外两个老头,一个是脑袋光秃秃的胖子,另一个则身材瘦削,一脸严肃,估计也是个不怎么爱说笑的人。
孙福民见到几人来了,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开玩笑似的说道:“哟,我还以为你们早走了呢,敢情是躲在角落里偷听啊!”
“偷听?”
丁春城几人眼睛都瞪大了,纷纷指着孙福民,笑骂道,“这话也就你敢说出口了,要是别人敢这么说,非得扇大耳刮子不可!”
“错了,他说也得扇他!”
“不行,不能扇大耳刮子,明天还得开会呢,扇他屁股就行了!”
“哈哈哈!”
“……”
向南站在那儿,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一群专家?
我怎么看着,像是一群老顽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