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漫天,姬澄澈策马离开黄石山庄回返天都城。
他刚刚陪花满溪下了一盘棋,棋盘上白子九十七,黑子一百零六,象征着天合盟两百零三位盟友。
在赏雨亭前的花圃里,还埋葬着四十五颗黑子,三十七颗白子,代表着哪些已经消逝的魂魄。他们绝大多数是由于身份暴露不幸殉难的英雄,但也有极个别是因为背离天合盟而遭到猎杀的弃子。
他们之中既有仙族也有巫族,还包括魔族、羽族、魅族、狼族、龙族……
他们之间有身份尊崇贵为公侯,有位高权重如大教长老耆宿,也有籍籍无名的市井小人。
他们的身份地位天差地远,甚至连血液的颜色都截然不同,但他们有同一个称呼同一个梦想——万流归海,天下大同!
姬澄澈是被摆上棋盘的第二百八十五颗棋子,之前一颗是林隐,再往前数两颗,是代号“肉包”的巨崇德。而姬澄澈的代号,正是“纪元”。
所有人的资料和联络方式乃至接头暗号,此刻已牢牢深藏在他的心底。只要一息尚存,它们就将伴随自己走过今后无数的腥风血雨,直至实现人间大同。
他正式接掌天合盟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请花满溪调取了有关董天舒的档案材料。
结果不用一个时辰,董天舒的官方封存档案誊抄本便一字不差地摆放在了姬澄澈的面前。除了这一卷之外,还有天合盟自行搜集的材料,内容甚至比官档还要详实,其中五成内容竟然是直接引自仙人掌的秘档。
看完两卷档案,姬澄澈的心里对董天舒已经有了底。
但姬澄澈并没有按照来时的路径从南边的“承恩门”入城,而是改道去了下关。
在下关阴暗潮湿的幽仄小巷里,他和汪柔牵马艰难地穿行,还要时时刻刻提防各色——小偷。
不时会有闲汉朝着身材婀娜风姿卓越的汪柔轻佻地吹吹哨调笑几句,甚至故意凑上来想蹭几下油水。
对于口哨军团姬澄澈不予搭理,至于油水哥则一概丢进随处可见的烂泥塘里泡澡。
就这样主仆二人千折百转来到了一座低矮的棚屋前,屋门往外敞开着,里面必须点上蜡烛照明才能看清楚。
此刻,满屋子尽是呛人的油烟,敖娇眯着眼正挥舞锅铲与一只硕大的铁锅战斗,而上身赤膊满是血痂的窦虎则蹲在地上剖鱼。
“我饿了,”姬澄澈敲敲大风一吹就倒的柴门,微笑问道:“能不能今晚在这儿蹭顿饭再走?”
“殿下?”敖娇惊喜地回过头,又忽感窘迫红着脸道:“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窦虎抬头看了看姬澄澈,什么也没说埋头扯出一堆腥臭的鱼肠。
姬澄澈矮身走进屋里,夸张地闻了闻锅里翻炒的野菜,赞道:“鱼鲜菜香,我来得正是时候。”
窦虎把鱼丢进盆中,沾水洗去手上的血腥起身道:“我去外面买些菜。”
“不用那么麻烦,”姬澄澈摆摆手,说道:“不瞒你们,我从中午到现在一粒米也没下肚,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哪怕啃口大饼都能当做山珍海味。”
敖娇“噗嗤”笑出声来,说道:“正好家里还有点儿猪耳朵拿来下酒。”
姬澄澈的眼光在她和窦虎面上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快就‘当家’了?恭喜恭喜。”
敖娇把眼一瞪道:“殿下,不带这么笑话人的。”
姬澄澈哈哈一笑在一只木箱上坐了下来,接过窦虎递来的一碗白水一饮而尽,向外面招呼道:“汪柔,你也进来坐。”
汪柔四周打量下,终于还是将手中缰绳绕在门口的一根晾衣杆上,走进了小屋里。
两人一站一坐等了将近半个多时辰,敖娇终于手忙脚乱捣鼓出几盘菜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几个家常菜,殿下不要嫌弃。”
姬澄澈笑吟吟夹起一片猪耳朵放入口中,赞道:“这个我喜欢。”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言之过早,此猪耳朵非彼猪耳朵也,家常菜固然不假,喜欢却绝对谈不上。敖娇舞枪弄棒不输须眉,烧菜煮饭也是条女汉子。不是盐巴放多了,就是把菜烧过头了,难得汪柔也能和姬澄澈一样,面色如常将这“私房菜”咽落下肚。
吃过饭,汪柔主动帮敖娇收拾碗筷,窦虎又递给姬澄澈一碗凉水,说道:“殿下,你来是劝我回去?”
姬澄澈摇头道:“我为何要劝你回去,你这小日子过得不是挺滋润么?”
窦虎嘴唇动了动,低头不语。
姬澄澈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如今本殿下已是大汉国子监的学监了。”
“您做了国子监学监?”窦虎诧异道。
“没想到?”姬澄澈嘿嘿一笑道:“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我准备将你和敖娇弄进国子监读书,如何?”
窦虎愣了下,沉默半晌道:“多谢殿下好意,我实在不能答应。”
姬澄澈微笑道:“你以为我是在可怜你?何不听我将话说完?实不相瞒,有件事我要求你和敖娇帮忙。”
敖娇在后头听着,迷惑道:“殿下,您能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的?”
“我在国子监发现了一个讲经博士,姓董名天舒,此人极有才能,未来必是我大汉王朝之栋梁。我担心很快就会有人注意到他,所以想让你们两人以生员的身份进入国子监,名为求学,实为贴身保护这位董博士。”
窦虎仔细地听着,揣摩姬澄澈的真实用意。
姬澄澈拍拍他的肩膀道:“窦兄,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堂堂好男儿,就甘心情愿缩在这小棚子里只求一日温饱?就算你甘心,敖娇难道不委屈?我知道敖娇不会有丝毫怨言,但你心里果真就没有一丝亏欠?”
一连三个问题,一记比一记更击中窦虎的要害。
他的脸颊抽搐了两下,缓缓开口道:“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敖娇闻言神情一黯,道:“你难道真要这么窝囊下去?”
“我、我……”窦虎梗着脖子道:“我不怕窝囊,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对他们……”
“你不会!”姬澄澈斩钉截铁道:“如果那****毫不犹豫跟着林宗棠走了,今日我不会来见你。如果事后去你找敖江海他们报仇,今晚我们就不可能在一张桌上吃饭。你迟早会知道,我师傅便是被誉为‘天圣’的大先生。”
窦虎愕然望着姬澄澈,难以置信道:“您是大先生的弟子?”
“如假包换,虽然他说自己未曾得‘一’不敢言圣,所以旁人只好改称他‘大圣’。”
姬澄澈说道:“他教给我的第一课便是要有一颗强者的心,挑战自我战胜自我。”
“要有一颗强者的心?我、我哪能和您相提并论,更别说大先生了?”
“这么早就认输服软了?”姬澄澈嘿然道:“大先生像你这岁数的时候,还是个不名一文的穷书生。你身边,至少还有敖娇,你比他强!”
姬澄澈说着话站起身来,脑袋差点撞到横梁上,气得一脚踹翻桌子,喝道:“窦虎,我不是来求你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就想这样蹲一辈子么?”
姬澄澈手指窦虎的胸膛道:“你这里流淌的是谁的血?你从小到大受的是谁的恩养?他们无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七尺高的铁血男儿!他们当年受的苦流的血不知凡几,可曾像你这般怨天尤人自怨自艾过?!”
敖娇急忙道:“殿下,窦虎他不是……”
“住嘴!”姬澄澈喝断敖娇的话音,冷冷道:“我让你进国子监,虽存了一己私心,却不是可怜你。但现在看来,我错了,你压根就是一条可怜虫!”
窦虎脑门青筋蹦跳,跳起身怒视姬澄澈道:“你敢羞辱我?就算你是大汉皇子,大先生的弟子,我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姬澄澈笑了笑,讥诮道:“你敢么,说出来谁信?一个只会躲在肮脏角落里怨天尤人的可怜虫,也敢挑衅大汉皇子?”
“你!”窦虎热血冲涌,一拳砸向姬澄澈。
姬澄澈手疾眼快抓住窦虎的拳头往外一推。
窦虎立足不稳撞到了木板墙上,棚屋吱呀作响剧烈晃颤落下一蓬灰来。
姬澄澈抖抖袍袖拂去身上的灰尘,昂首走出棚屋道:“明天一早,来或不来取决于你,但我会在国子监门口等你。”
他抬眼瞟了瞟低矮的屋顶,上面堆的全是茅草竹片,唇角不由逸出一抹讥笑道:“今天难得我也低头弯腰一次,错过明日,你就准备一辈子低头弯腰吧!”
说罢,他更不看脸色苍白的窦虎,取下缰绳牵马便走。
“殿下!”敖娇追到门口唤道。
姬澄澈头也不回,冷然道:“敖娇,不管你还想说什么,我都没兴趣听。你若有勇气,就去说给敖将军他们!”
敖娇呆了呆,抓住门框说不出一句话来。
姬澄澈牵马走出棚户区,汪柔笑道:“好个霹雳手段的狠毒殿下,你骂得他们不轻。”
姬澄澈脸上的讥诮荡然无存,回转过头笑道:“对不住,刚才那顿让你食不知味,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吃……”
不等姬澄澈把话说完,汪柔收敛笑意严肃道:“再吃,我会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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