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嗯。”
静谧如森林一般的夜色里,他的女孩这样笑眯眯地对他说:
“你也晚上好。”
……
乔伊抬着头,好一会儿才不经意般收回了视线。
他收起钢琴边上散落的琴谱,站起来:
“你的案件进展如何,李文森探长小姐?”
“马马虎虎。”
李文森双手伏在楼梯扶手上:
“你的谱子又谱得如何,作曲家先生?”
“勉勉强强。”
乔伊把他手写的钢琴谱塞进一边的曲谱架上,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走到楼梯下,距离她只一段手臂的地方。
枝晶吊灯细琐璀璨的光芒自上而下,在她眼皮上打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而那些泪水的痕迹,以疾病为名,藏在她的眼底。
……
“你哭了。”
他的掌心贴在她的巴掌大的小脸上,轻声说: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李文森下巴搁在手背上,弯起眼眸:
“那不是哭,是过敏。我对一切电影、电视、录像带过敏,这真奇怪。”
“谈不上。”
乔伊盯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
“文森特,你无需在我面前遮掩……你找到了那天晚上的监控录像带,还看到了把你推下十七层楼的人,是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哭了。
“因为你从养伤起就开始温习精神分裂症的相关书籍,饭量减少到以往的三分之一,大量喝碳酸汽水,毫无章法地玩吉他弦,以及不断试图往我的床底下搬廉价垃圾食品。”
乔伊伸手捉住她的手指,向上翻开。
她的食指上有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新茧,那是吉他弦钢线的痕迹。
“这种情况只发生在你极度缺钱,极度困惑,以及子宫内膜周期性增生脱落的时……抱歉,你笑什么?”
“……”
李文森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挂在楼梯上,笑不可抑。
“我只是觉得你一本正经说‘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的样子莫名喜感。”
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也就是……生理期。
“如果我记的没错,你的生理期是半个月后,前后浮动不超过两天,你下月的研究费刚下发不可能缺钱,又正在论文写完的空窗期,懒得连晚餐菜单都不愿花脑子去想,只可能是在为案情困惑不解……哦,文森特。”
乔伊盯着她笑得埋进手臂里的小脑袋:
“你的笑点到底在哪?”
“抱歉。”
李文森肩膀不断抖动:
“我马上就不笑了,我保证。”
“……”
……
等李文森停止发笑,已经是两分钟以后的事了。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乔伊。”
她放下手:
“我既不是名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也不是神探波洛,我困不困惑,和我能不能找到真相是两码事。”
“波洛”是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人物。
“的确,但你对人与人的距离有严格的把控,我向你告白前如此,我向你告白后尤其如此。”
七年来她仅有两次逾矩,一次红海洞**的那个夜晚,她没有选择只能被他搂在怀里。另一次就是不久前,他直接端了她的窝,把这只冷冰冰的阿比尼西亚小猫抱进了自己的卧室。
……
“如果不是经历了心情上的极大震荡,你绝不会露出缝隙,允许我像此刻这样靠近你。”
乔伊慢慢把她的长发撩到耳后:
“连要和我保持距离都忘了,我不得不去猜想,你已经找到了真相。”
……卧槽,她真的忘了。
李文森望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贴在她脸上的大手,立刻偏了偏头,后退一步,长发像黑色的丝绸一样从他指间滑落。
“比如?”
“比如你身边某个亲密的男性友人。”
乔伊看着那缕黑色的长发从他指尖消失,不以为意地收回手:
“还有你曾对之产生短暂的好感虽其强度达不到动心的标准但也近似于动心的男性学生。”
“……”
这个定语长得可以申请世界纪录了。
李文森选择性地忽略了过去:
“但是你忘了吗,詹姆斯-英格拉姆有不在场证明。”
“我没有忘。”
他手扶在楼梯扶手上:
“只是他是你第一位差点动心的对象,我忍不住会希望他是凶手。”
“……”
她神情里藏着不解。
那微微困惑的神情学得那样惟妙惟肖,装得就像真的一样:
“那你为什么怀疑曹云山?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他,也和他没有利益冲突,他没有动机,乔伊。”
……这是试探。
李文森素来坚定,一旦决定把他排出在她的故事之外,就绝不会再主动来向他寻求帮助。
所以,她现在的询问,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他到底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
“现代□□激进主义谋杀了成千上百的平民,这些平民也未曾得罪他们,塔克菲尔理论企图消灭全世界,难道这个世界得罪过他们?”
乔伊轻巧地避过了她的问题:
“文森特,人类互相残杀,如果争夺的不是食物,就是信仰。”
——甚至连信仰都不需要。
多少罪行以信仰为名,在人间大行其道。
……
“可曹云山的信仰是太上老君。”
李文森单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教和基督教撕了几千年的逼是因为真主安拉和上帝耶和华犯冲,但我想不出我哪里和太上老君犯冲……喂,你知道太上老君吗?”
“……”
乔伊顺手把杯子放在一边的花盆里,转身朝书架走去:
“如果你指的是中国天堂里那位姓李的炼金术士,那么略有涉猎。”
中国道教炼丹师,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正是古典化学的前身,和西方的炼金术士一个性质。
乔伊这么形容……也基本正确。
李文森跳上楼梯扶手,像溜滑梯一样,熟练地从雕花的扶手上滑到一楼,再熟练地跳了下来,跟上乔伊的脚步。
——顺便把他杯子拿到它应该在呆地方。
乔伊一个杯子的价格能抵得上她一身的行头,还是轻拿轻放的好。
“嘿,乔伊。”
李文森背着双手,终于忍不住开始谈条件:
“我上周熬了一周的夜,乖乖帮匹配完了两千具尸体的碱基序列,对不对?”
“……”
乔伊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嗯。”
“看在我这么听话的份上。”
李文森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能不能用你那颗全球最性感的大脑,回答我一个小小的问题作为奖励?”
“……”
“不是什么大问题,就问问你手上有什么曹云山的资料,省得我们两头找。”
“……”
乔伊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李文森一下来不及刹车,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怀里。
这……
乔伊一手拿着咖啡罐,高深莫测地望着他怀里那只毛发凌乱的小动物:
“这次可不是我逾矩。”
“……抱歉,是我逾矩。”
李文森从他怀里抬起头。
他穿着木质色调的衬衫,身后陈列着深深浅浅的浮世绘瓷盘,纯白色底上绘着飞鸟与远山。
而垂枝吊灯细碎的灯光,在他手指上落下钻石一般的光芒。
这个清冷的男人,不过斜斜倚靠在她小小的吧台里,就已经使蓬壁生辉。
……
李文森松开手,退出他的怀抱,以一种他难以理解的锲而不舍问道:
“所以,你手里到底握着曹云山什么资料,才会一直怀疑他?”
……
小小的浅灰色吧台里倒挂着各式各样的玻璃杯,玲珑剔透地在柔软灯光下闪耀。
而乔伊抱着手臂,靠在那一排排水晶杯子之前,望着她纤细而忙碌的背影,淡淡地想
——多么凉薄啊。
当她拒绝他的告白时,她冷冰冰。
而当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信息时,她又能以一种更冷漠的姿态,马上与他热络起来。
……
“你无需试探我。”
乔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手机上的按钮:
“文森特,对整个案件,我一无所知。”
李文森顺手想泡杯咖啡。
她刚踮起脚从他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罐炼**,闻言就笑了: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乔伊,你从不做没有证据的推理,而这次你从头到尾一直在暗示我曹云山是凶手,手里怎么可能一点资料都没有?”
“因为你是例外。”
乔伊侧过身,给她空间拿方糖:
“你记得我曾想转百分之九十九的财产给曹云山的事吗?”
“记得。”
她关上柜门:
“恕我直言,这个玩笑开得也有点大。”
“我从不开玩笑。”
乔伊淡淡地说:
“如果我只需要付出金钱,就能让他随便去马尔代夫还是北极圈买几座带海滩和别墅的小岛,然后从此以后在你视线里消失的话,我会非常乐意把我全部身家都给他。”
……
李文森慢慢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银质小勺子里的白色炼**像丝线一样往下漏,一圈一圈地缠绕着。
许久。
“那我真是个祸害。”
她重新从小陶罐里舀出一勺炼**,不为任何任何话语所动:
“但这和你不调查案件有什么关系?”
“千丝万缕的关系。”
乔伊抬起眼,平静地说:
“这就是我不参与你案件的原因……出于同样的心情,如果一次谋杀就能把这个你最亲密的男性友人从你脑海里完全剔除,那么文森特,即便他不是凶手,我怕我也会忍不住,把他变成凶手。”
……
海边傍晚会落雨,夜里会起风。
岩石的气味从十公里外的海里来,云的气息从三千万尺的高空来。
而风声从耳畔拂过,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
……
白色亚麻窗帘起起伏伏,夏日的风溢满了小小的庭院。
浓郁的咖啡香气从指尖传来,咖啡壶的褐色液体沸腾了好一会儿,李文森才从手边拿起两只骨瓷咖啡杯,试图把滚烫的咖啡倒进去。
她习惯性地想要微笑一下,却人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于是她索性垂下眼眸,让漆黑的眼帘遮住她眼底逐渐汹涌起的海潮,像她在七年来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日子里做的那样,一点一点撕开手里的糖纸,轻声问道:
“乔伊,蜂蜜还是糖?”
……
乔伊走到她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腰。
李文森一顿,手里的糖一下子撒了一半出来。
她手指有些发抖,却竭力想要镇定。
白色糖粉铺在浅灰色珍珠色台面上,细细碎碎,如同堆雪。
而窗外粉色花朵在枝头盛开,小朵小朵停驻在夜色里,像笼着一层薄光。
“随你。”
乔伊握住她执糖的手,慢慢把剩余的糖粉倒进深褐色的咖啡里:
“分量无足轻重,文森特,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刻意制定那样复杂的规则,只是为了让你多为我泡一杯咖啡?”
……
一千只咖啡罐,一千种方糖,一千只水晶杯子映出她的脸。
只为了让她,多看他一眼。
……
李文森怔怔地站在他怀里,低垂的眼眸中像有遥远的大海穿过漫长的时光,激荡礁石,漫涌上沙滩。
——那片大海又来了。
暗潮涌动,风浪声嚣。
是庞大的前奏,汹涌、热烈、倾覆一切。
又像是火焰燃烧后萎顿的余烬。
那一点点火光,不过是回光返照前的幻觉而已。
……
“我无法独自调查你的案件,文森特,因为越调查,就有各种危险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滋生。”
他的指尖白皙到近乎透明,慢慢滑进她的指缝里,与她十指相扣。
而他另一只手伸出来,隔着雕花的灰色壁橱,隔着几盏孤灯,隔着她与他之间数不尽的孤困的枷锁,像一滴雨水滴落似的在蔷薇上似的,轻轻落在她的脸上。
“但今天,你哭了。”
乔伊收紧她的腰:
“这令我不知所措。”
……
在她从木质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一刻,他就看见了。
不是用眼泪确认她在哭泣,而是用神情确认她的心情。
在她以为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时候,那一瞬间死寂的表情,被玻璃窗子完完整整地记录倒映,落进他的眼底。
她没有眼泪,可她的眼睛在哭泣。
她没有表情,可她的神情那样悲伤。
……
他微凉的手指划过她眼角的泪痕,李文森像猫一样温顺地闭上眼睛。
手指却在他的手指里,慢慢地攥紧。
小小的、断裂的指甲,在手心里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
耳边海浪声此起彼伏,他的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来。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所以?”
“所以,我在等你帮助我。”
乔伊一根根地捉住她的手指,把她从某种下意识的自残动作中拯救出来:
“即然你使我让我患上了一种名为‘嫉妒’的疾病,剥夺了我的客观性,使各种危险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滋生,让我无法独自调查关于你的任何案件……那么你就有义务帮助我减轻这种症状。”
“我不是医生。”
“可除你以外,没有人能成为我的医生。”
“你要我做什么?”
“管着我、看着我、监督我。”
他慢慢把她的长发撩到耳后:
“与我分享你的秘密,邀请我进入你的世界,不要离我太远,使我失去控制做一切违背理智的事情,以及……稍微爱我一点点。”
……
李文森闭上眼。
乔伊的怀抱带着淡淡的植物香气,那是雨后松林的气息,是上个春天的山茶花,一年一年开放在他们的卧室窗外。
良久,她睁开眼,笑了:
“乔伊,你在诱拐小孩?”
“小孩尚且懂得什么叫抱大腿,可你不懂。”
乔伊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和尖尖的下巴:
“我诱拐的明明是一只阿比尼西亚小猫。”
……
桌上的咖啡快凉了。
乔伊慢慢松开手。
她的掌心里深深的指甲印痕,一如她脑海里激烈挣扎的痕迹——她转过身,面对着乔伊,审视的目光至上而下。
没错,审视。
她永是那个理智的李文森。
就像爱上她之前的他一样,她的人际交往如同对账现金盘存、评估资产收益。无论上一秒他用什么样的语气诱惑她沉沦,下一秒,她都能瞬间回到工作状态,冷静地审视,逐项地评估,精确计算她此刻的决定会给她带来的风险、回报、和杠杆效应……或许再加一点点的个人感情。
而他赌的,就是那一点点。
……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
一分钟后,李文森端起桌上的咖啡:
“喝咖啡吗?”
“我没听清。”
乔伊抬起头:
“你说什么?”
……
细碎的灯光倾泻在她头顶,流光一般在她漆黑的长发上流转而下。
李文森向后靠在木质的雕花小橱格上,宽大的白色衣袖拂过沾水的吧台,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嗯。”
半晌,她笑起来:
“我说,好。”
*
清晨,李文森打着哈欠从洗手间里钻出来的时候,乔伊已经在客厅里基本处理完了一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头盖骨。
“早上好,乔伊。”
李文森懒洋洋地和他打招呼,顺便朝他手里的头盖骨微笑了一下:
“早上好,安德森。”
乔伊、头盖骨:“……”
“早上好,文森特。”
乔伊像拼拼图一样,熟练地把近乎化石的骨骼碎片拼凑完整:
“顺便纠正一下,这不是安德森,算是胡尼胡夫。”
“……”
李文森蓦地转过头:
“胡尼胡夫?”
胡夫金字塔的那个胡夫?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位法老,那位征服过西奈半岛的暴君?
李文森望着那个平凡的头盖骨眨了眨眼,语句都有点不利索了:
“天哪,乔伊,你把法老……我是说胡夫的头盖骨从他的金字塔墓**里偷到我们餐桌上来了吗?”
“不是偷,是埃及政府授权给我进行研究。”
乔伊把法老的眼眶安上:
“还有谁告诉你,金字塔是法老的坟墓?”
“每本书都这么说啊。”
“那么这些书都说错了。”
乔伊语气平淡。
但正是这种平淡,显露出了他从骨子里透出的自负:
“从来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金字塔是法老的陵墓,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位法老被埋葬在金字塔里。”
乔伊用特制的骨骼粘合胶水把法老下巴上的骨骼碎屑黏在一起。这种修复技术难度极高,李文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那为什么大家都说埃及金字塔是法老的陵墓?”
“大约是因为集体脑容量不足。”
“……”
李文森张开嘴,刚想反驳,就看见乔伊把头盖骨用激光全方位影像迅速扫描了一遍,然后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精致的小锤头,“嘭”地一声把他刚修复完的头盖骨整个地……砸碎了。
“……”
李文森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胡、胡夫!”
“抱歉,我需要做一些测验,不得不让它呈现碎片状态。”
乔伊随手拿了一个她装水果的保鲜袋,把法老胡夫装了进去,然后回头对她微微一笑:
“对了,还有一点要纠正你——‘埃及金字塔’是错误叫法,金字塔不是埃及人发明的,它早在埃及出现之前就已经呆在吉萨省了。”
“……”
果然,每次和乔伊聊历史,就会觉得自己大学四年历史宗教白读了。
然而聊其他的也没什么卵用,但凡她学过的东西,乔伊都有本事在三句话之内,让她意识到她这辈子白学了。
……
李文森一言不发地经过他,走挂衣架边,取下她黑色的小包。
然后,她从小包里拿出一支粉蓝渐变色的限量口红,又当着乔伊的面,顺手从睡裙袖子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匕首,熟练地把口红后盖撬开。
一只小小的u盘,从口红的膏体中,逐渐显露出来额。
……
“昨天答应你的东西。”
她把u盘和胡夫并排放在一起:
“我从三个月前地下冰库爆炸以后,就在曹云山家附近的路灯上安装了针孔摄像头。这里面是我搜集的所有案件信息、文件、录音、视频……你猜的没错,曹云山的确是我的第一嫌疑人,而我也的确有一件事困惑不解。”
“……”
摄像头?
乔伊顿了顿:
“我以为你很相信那个数学家。”
“的确很相信。”
李文森无辜地说:
“因为装了摄像头,才如此相信啊。”
“……然后?”
“然后,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她收起笑容,慢慢地说:
“我的摄像头只拍到曹云山回到自己公寓,没有拍到他出来……但他却在进公寓的半个小时后,出现在了卡隆b座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