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十七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在意上春谨然的。值得您收藏 白家山初逢, 金缕山庄再遇,抑或后面的多年相交?偷香是一刹那的心动,在意却是比之更悠长久远的事情。
然而这件事情,也在春谨然与裴宵衣杳无音信的三年里, 渐渐模糊起来。
从前的他只是说不清何时在意,如今的他, 甚至说不清究竟在意春谨然什么了。有时他甚至会想,自己在意的究竟是春谨然,还是他身上的自在逍遥,向往的究竟是这个人, 还是这样的人生。
被全江湖围困在雾栖断崖, 他也能安稳脱身, 脱身还不算, 竟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真的藏宝图。每每想起上月在春府的共襄盛举,戈十七都哭笑不得。
他对宝藏没兴趣, 但他喜欢那样一屋子人乱哄哄闹腾着, 越是交好, 越要拆台,斗嘴奚落,乐此不疲。
寻宝他是去不成了, 否则一走十天半月甚至数月,义父不起疑才怪。义父若起了疑,就没有他探不到的秘密,届时全江湖可就不只是再来一次围剿那么简单, 被欺骗的众怒,能把春谨然撕碎了。
遥祝那帮家伙们马到成功吧。
戈十七淡然随意地祝福着,视线落到阁楼下的梅树上。
暗花楼里梅树最多,皆为白梅,如今除夕将至,枝头开得正盛。远远望着,就像落满霜雪。
戈十三就是这时候来的。他说,义父要见你。
自己被召唤,从来都只有一件事,所以当戈松香问还记得三年前你“求”我放裴宵衣一码吗?戈十七是诧异的。他几乎是想也不想便道,十七不敢忘。
戈松香说好,那我要你取一人性命。
戈十七想说即便不提这件事,他也会为暗花楼或者说义父鞠躬尽瘁,甚至戈松香提起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他忠诚的否定。然而所有百转千回,到了嘴边,也只化作一句,十七遵命。
戈松香很满意,满意到再开口时,连戈十七都能感觉到他的愉悦。
戈十一,他说,我要你杀掉戈十一。
戈十七有片刻的恍惚,无所谓喜怒哀乐,就是毫无准备下的呆愣,良久,才又确认一遍,十一?
戈松香点头,看着他的眼神里尽是期待。
戈十七收敛心神,恢复往日冷静漠然,义父可知他现在哪里?
戈松香眼底的笑意接近于慈祥了,惩戒室。
一个绑在惩戒室里的暗花楼弟子,别说戈十七,随便哪个暗花楼没有名字的下人都可以取他性命。
但戈松香偏要他来。
考验他的忠心?
戈十七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别说戈十一,就算要他自绝,他也不会有二话。毕竟没有戈松香当年的收养,他根本活不到现在。在戈松香对着懵懂年幼的他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孩儿时,他便认定了,一辈子忠于戈松香。
惩戒室里,戈十一被绑在刑架上,不着片缕。头发散乱,伤痕遍布全身,显然在戈十七来给他痛快之前,已有人先给了他不痛快。
戈十一是戈十七见过的最漂亮的人,无论男女。
即便如今惨状,那轻巧的一瞥,仍蚀骨噬心。
“果然是让你来。”戈十一的声音不复往日动听,连日折磨已让他喑哑。
戈十七沉默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甚至戈十一还会时不时心血来潮,或投怀送抱,或轻佻撩拨,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才发现,竟没有正经同对方讲过什么话,过往岁月里的相处情景一幕幕从脑海里过,都是戈十一在说,他在听,结局往往是对方意兴阑珊,拂袖而去。
“你不好奇老头为何偏偏要你来杀我吗?”戈十一问。
戈十七皱眉,他不喜欢对方这样不敬的称呼。
“那好,换个问题,”迟迟没等来回应,戈十一又道,“你不好奇老头为何要杀我吗?”
实话实说,戈十七两个都好奇。他不是木头,他对世上所有不解之事都好奇,只是他按捺得住,忍得了,不问,不探究,过去也就过去了。
戈十一已经习惯了这位师弟的冷漠,但这应该是他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了,再不倾吐一番,怕是到了阎罗殿,也要憋闷喊冤。
“老头强迫我侍寝的事,你一直都知道吧。”戈十一笑了,刹那间,他好像仍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少年,明眸锆齿,艳而不妖。
“强迫?”
戈十七说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他能按捺好奇,却压不住震惊。戈十七说得对,他曾不止一次窥见过对方与义父卧榻交缠,他没有同任何人讲,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后面的守口如瓶,统统只在自己心里。但他一直以为戈十一是自愿的。你情我愿,就算有违伦常,那也是义父的事,他便没资格评判。
然而现在戈十一告诉他,自己是被迫?
戈十一眯起眼睛端详许久,终于不得不相信,戈十七是真的错愕。
他忽然笑了,笑得不可抑制,几近癫狂,直到最终呕出一口鲜血。
他说:“戈十七,你是我见过最蠢的人!”
不再等戈十七出声,他索性把全部想说的一股脑倒给这个木头脑袋。
“我不是自愿的,不管是跟别人还是跟他,从头到尾都不是!他想杀我,因为我要杀他!我等了这么多年,就在等这个机会,没想到还是让那只老狐狸跑了。你以为他为什么让你来杀我,我都这样了,谁还不能给上一刀。让你来,因为我和你走得最近,他不放心你!”
情绪太过激动,让戈十一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尽消,只剩惨白。
“说完了?”戈十七淡淡地问,仿佛刚才戈十一不过是讲了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戈十一在急促的呼吸里,笑着看他,笑意没到眼底,眼底只有嘲笑和可怜。
他忽然不想再跟戈十七说什么了,一个字都不想。
戈十七看着对方闭上眼,那样安宁而坦然,好似所有的情感都已宣泄,再无挂碍,只等死亡降临。
他拿出匕首,寒光晃了自己的眼。
蓦地,两张几乎看不出区别的稚嫩少年脸庞在这一闪而逝的冷白色里浮现。那是戈十七和戈十九,他俩是孪生兄弟,与戈十七一批被戈松香收入暗花楼,三个孩童几乎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玩闹,一起受罚。
十一岁那年,戈松香让他杀掉他们俩。
具体的过程戈十七已经记不起了,明明十岁之前的很多事都还历历在目,可就是这件事情,成了记忆里最模糊的片段。他只记得十八、十九陈尸在他脚下,血流的不多,因为他下手又快又准。
后来这些年,每每午夜梦回,都能见到这兄弟俩。有时是索命,有时是玩耍,有时骂他,有时又好像根本忘了这些事。
不知何处窜进来的冷风,吹散了戈十七的恍惚。
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经握着匕首很久。
太久了,久到他竟然不知该往何处下手。
与戈十一的相熟是对方主动凑过来的,戈十七不喜欢,也不讨厌,加之驱赶不开,久而久之,也就由着他了。
春谨然说不是以命过命才能成为朋友,而因为你们是朋友,才会愿意为对方两肋插刀。
原来,他一直拿戈十一当朋友。
突来的暗器带起一阵疾风,略过戈十七的鬓颊,嵌入戈十一的咽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鲜血从咽喉汩汩而出,戈十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戈十七颤抖着回头,未及对上戈十三的眼,便被戈松香一巴掌扇得耳鸣。
戈松香的脸阴沉得厉害,戈十七动了下嘴唇,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戈十三走上前来,他比戈**两岁,也比戈十七高大一些,看起来不像杀手,更像刀客。
“那年你杀华栈失败,说的是中途就跟丢了,可不想今年又有人来找暗花楼杀他。义父让我去,就在十天前,我跟踪到白家山,怎料在白家山的树上,竟发现了你的梅花刻。”
梅花刻,即暗花楼杀手每次行动时,都会在目标附近留下自己独有的痕迹。有时是刻在墙上,有时是刻在树上,有时条件受限,也会想办法留在别处。这痕迹只有暗花楼自己的人才认得出来,一是为了表明已最终锁定目标,二是为了方便楼内联络。毕竟暗花楼义子皆单独行动,若无意中在同一场合撞见自己人,提前知晓,总比蒙头蒙脑撞了个两败俱伤强。
“你当年没有跟丢,而且已经锁定了华栈,却出于某种原因,最终放过了他。”
后半句戈十七再没听进去,他现在满心满眼就三个字,白家山,戈十三也寻到了白家山……
然后呢。
戈十七怔怔看着戈十三:“你杀了华栈?”
戈十三不屑皱眉:“当然。”
戈十七静静眨了下眼睛,说不清什么心情。或许他没有任何心情,只一片苍白,无悲无喜,无怒无怨,空洞而茫然。
戈十三丨退下,戈松香缓缓来到他面前。
“华栈的事十三和我说我还不信,可现在我不得不信了。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如果不是十三出手,你是不是还会放了十一,再骗我第二次?”
戈松香的语气再低沉,也压不住声音的尖利和狰狞。
戈十七害怕起来,他不怕死,却真的怕戈松香失望,怕到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义父……”
戈十七没有辩白,这让戈松香更恨。
养了十多年的刀,说废就废了,可惜。
但再可惜,也总比哪天刀锋反过来伤了自己强。
“你昨天能隐瞒我,今天能不听我,明天就能背叛我。”戈松香忽然凑近他的脸,仔细端详,末了摇头轻叹,“果然,不会叫的狗,都爱咬人。”
戈十七僵住。
拼了命想解释的急切瞬间冷却,慢慢地,眼里的光也逐渐熄灭,最终只剩下一搓灰烬。
他叫戈松香义父,不是叫在嘴上,是叫在心里。戈松香说喜欢他的无情,所以他就努力让自己无情。可说到底,他只是希望得到认可。
但原来他不是义子。
他只是一条狗。
“自绝吧。”
戈松香离开时,只留下短短三个字。
狗随时想要都可以养,虽然死掉一条最得意的可惜,但狗已经不忠心,留下何用。
戈十三丨退到门外,等待收尸。
惩戒室里只剩下戈十七。
匕首仍在手里,只是要杀的不再是戈十一。
戈十七甚至怀疑戈十一在对戈松香出手时,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或者说他本就是一心求死的,死,反而是种解脱。所以那人现在闭上眼睛,了然无息,却嘴角挂着笑。
生或者死,戈十七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无数次刀尖上舔血,无数次差点被目标反杀,他都不怕,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留恋,生便生了,死也便死了。
然而他发现自己错了。
或者说他从某一刻起已经悄然改变,自己却丝毫未觉。
他不想死,他想活,他想跟春谨然把酒言欢,想同裴宵衣切磋武艺,想听祈万贯讲江湖秘闻,想看看青风又惹上了哪家姑娘,甚至,他还想再去趟白家山,也许来得及给华栈收尸,就算收不到,至少也可以立个空冢……
这辈子第一次,想要活下去的念头是那样强烈,那样鲜明。
铜墙铁壁的惩戒室,门口看守的戈十三,戈松香能放心离开,就料定了他逃不掉。
再强的执念,终是抵不过残酷现实。
“你怎么如此磨蹭。”
戈十三不耐烦地返回,满脸凶相,胳膊一扬!
戈十七以为是暗器,下意识抬手去挡。
暗器未至,幽香入鼻。
戈十七再度苏醒,已是柔软床榻。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
华栈的脸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又好似不一样了,戈十七有些乱。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死,眼前的是活人,还是厉鬼。
“我……你……”
“都活着,”华栈笑,“身强体健,德美貌端。”
戈十七诧异于华栈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更多的是想打掉对方脸上怎么看都不顺眼的笑。
“这是哪里?”
“白家山。”
“你从暗花楼救出的我?”
“看起来是。”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你就把我带到了白家山?!”
“我的师祖们当年有位挚友,轻功一绝,但无儿无女无弟子,就把武功一并赠予我派了。所以除了易容和剑法,我门派的轻功也很高妙。当然,这是秘密。”
“师祖……们?”
“嗯,本门派立派宗师有两位,其中一位和你一样,也是杀手,所以我想师祖们……呃,至少师祖之一,应该是同意我顺手救你的。”
“……”
“你别这么看我,为什么会有两个师祖我哪里清楚,反正师父这么告诉我的,我就这么记,以后还要这么传给我徒弟。”
“你有徒弟?”
“……曾经有。”
戈十七语塞。
他好像能连起一些前因后果了,但又不敢贸然去说。他不擅长揣测人的心思,故而此刻,也不知华栈的用意。
华栈倒大方,戈十七不语,他便自顾自讲起来:“你师兄杀掉的就是我徒弟。当时我并不在山上,他正在练习易容,你师兄便以为那是我。后来我去暗花楼,只是想让他偿命。”
“你怎么知道杀害你徒弟的是暗花楼?”
“你们喜欢随处乱刻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没改好。”
“……”
不过你师兄刻的没你的好看,他的梅花看起来像病梅,无精打采,惹人心烦。要不是旁边落个十三,我还以为是你这些年技艺退步了。”
戈十七没再接话。
他发现华栈明明在笑,可眼神里藏着悲伤,那个小徒弟同他感情很深,哪怕他故意说得云淡风轻。
“原本还想着遇见你怎么办,”华栈讲到这里,不轻不重地叹口气,“结果倒好,正碰上你要被人杀掉。”
“所以你杀了十三,又易容成他,只为救我?”
“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就为了让我报你当年的不杀之恩,岂有错过的道理。”
“我当年根本杀不了你。”
“杀不掉,和没有杀,是两码事。”
“……”
戈十七不想再争辩了。他发现华栈这人比春谨然还要难缠,后者只是油盐不进,前者根本是刀枪不入。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六年。
擦肩而过,一面之缘,对方熟稔的态度却像他们这六年里没断过交情一般。
一不留神,华栈的脸已经凑到眼前,他很认真地近距离打量戈十七,虔诚讨教:“暗花楼是不是有驻颜秘术,不然你怎么半点没见老?”
戈十七气结,他们相识时,他才十九,如今也不过二十五!
“不过好像还是长开了些,没有少年气了,可惜。”
“……”
戈十七掀开被子,只想立刻离开。
华栈连忙追出去,却发现戈十七呆立在门口,不动了。
“忽然发现喜欢上这里了?”华栈好笑地看着戈十七迷茫的脸。
戈十七没闲心理他,只环顾庭院。这是一间与六年前截然不同的院落,无论是院落大小,陈设,抑或墙外风景,都有微妙不同。
他直直走出院门。
华栈不紧不慢地跟着,却未阻拦。
果然,戈十七没有寻到自己曾刻下梅花的那棵树。除非那两臂方能环抱的粗壮大树被连根拔起,否则即便被砍了,也该留有木桩,或者其他痕迹。
疑惑地看向华栈,戈十七几乎可以肯定:“这里不是白家山。”
华栈扬起嘴角:“不,方圆百里,所有山都是白家山。”
广袤山林,大雪皑皑。
戈十七极目远眺,只看见连绵山脉,苍凉纵横。
戈十七斜眼瞥他:“狡兔三窟。”
华栈狡黠一笑:“缈踪者也。”
戈十七忽然不想走了,起码暂时,他还没在这里待够。
山风拂面,深吸口气,仿佛能嗅到大雪淡淡的清香。
墓冢之前,华栈将酒倒在地上。
一块无字碑,上面什么都没刻,无论何人前来,希望这里是谁,便是谁。
不过——
“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人再来找我了。”
戈十七觉得这话说得不够准确:“至少还有春谨然呢。”
华栈一声叹息:“可别提那个见色忘义的家伙了,自从有了裴宵衣,连面都不露了,亏我每次都用最好的酒招待他。”
“这么说,”戈十七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现在缺朋友?”
华栈怔了下,莞尔:“太能喝的我不要。”
戈十七垂下眼睛:“可惜,我千杯不醉。”
华栈:“但是大言不惭的我喜欢。”
戈十七:“……”
多年以后,江湖上关于缈踪者的传闻有了变化,说是原本的缈踪者被暗杀了,但留下了两个徒弟,一人得了缈踪者真传,剑薄而伤浅,一人不知是半路出家还是习得了缈踪者不露之秘籍,刀利而痕深。
然二者有一相同点,都轻功极高,来无影去无踪,同时又不喜江湖事,故而若不主动招惹,他们永远都在江湖之外。
至于外在何处……
天大地大,不过一空山,一院落,一袭风,一壶酒。
作者有话要说:谨然记到这里就全部完结啦。
其实这个文写的不太满意,很多地方都比较粗糙,所以对于不嫌弃一直看到这里的朋友,真心感谢。
你们是凉凉全部的动力,如果你们看得开心,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全搂过来用力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