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山脉浩渺无边,星罗宗居其南面外围,而所谓南疆则在更南面,且深入连云山脉。四周大大小小险恶峻峰此起彼伏,难以成行,就算修士有飞天遁地之能,也需谨慎空中突然出现觅食的强大妖禽而低空攀越。
故而巫族藏匿南疆深处,星罗宗一直未能将其斩草除根。
多山,自然也多峡谷,升月谷便是其中一处险恶之地。
今日已是初十三,天气晴朗无比,明月当空,虽不如十五时圆润,但遥遥看去也宛如一只银盘般高高挂在山头,投下轻柔银辉,照映四周。就算是夜间,视线也丝毫不受影响。
欧阳楠看着空中明月,轻轻叹道:“都说南疆山水险恶,但我亲来一趟才知传言多虚。月出山谷,皎如璨珠,升月谷之名再恰当不过了。”
欧阳楠不是独自一人,尤通紧坐于他右侧,左侧则有两名身披黑色袈裟的大衍寺僧人盘膝而坐。在他周围,也零零散散地坐着数名灰袍僧人。
那两名身披黑色袈裟的僧人外貌约四、五十许,脸颊微陷,身子虽瘦,但身形却极为矫健,露出的手臂上肌肉健硕,且眉目坚毅,俱是苦修之僧。
其中一人睁开眼,目光半点也未曾投向空中之月,口中却道:“欧阳公子所言不错,南疆之地虽困苦艰险,普通人难以生存,但对我等修士而言却是砥砺磨炼的绝佳之地。若不是早年与魔门五宗定下盟约,以云梦大泽画地为界,我倒是希望寺中弟子均来南疆游历一番,也好印证所学。当年药圣前辈只身一人越过云梦大泽,辗转救治无数饱受瘴气之苦的黎民百姓,鄙寺上下俱深感敬佩。而今欧阳公子年纪轻轻亦有先祖之愿,小僧更是心有惭愧。”
这名僧人法号“陀朴”,说话声音如金石交错,一板一眼,显然不是善于谈话之人。
尤通心里暗想:“也就只有大衍寺这等怪人才会觉得南疆是一个绝佳的锻炼之地,真可怜寺中的小沙弥,也不知平日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欧阳楠自然不知尤通在想什么,听了陀朴的话后只连连摇头:“陀朴大师羞煞晚辈了,我……我虽有效仿曾祖之心,但哪里比得上诸位大师,又哪里比得上曾祖。我来南疆,全是为一己私心,不仅不自量力,害得万宝阁同伴身死,如今还牵累诸位为我奔波,我才是惭愧得很。”
“欧阳公子,你这又……唉!咱们来之前就说好了的,入这南疆,都是老尤自己和兄弟们自愿的,中途遇险,那也是咱们修为不济,与欧阳公子你有何干系?”尤通想起死去的同伴,也十分难受,但却出口安慰道。
另一名身披黑色袈裟的僧人法号“陀音”,样貌和善,截过尤通的话道:“阿弥陀佛,世间自有因果轮回,生死亦有定数,欧阳公子还请勿要过于自责。”不等欧阳楠开口,他又继续道:“私心二字,实难断绝。纵是我佛门之人,亦要每日自省,戒贪嗔痴欲,都不敢说全无半点私心。就如此次我与师兄本在外游历,但听闻巫族之中尚有圣血髓一物,也忍不住赶来尝试一二,虽说此物是为寺中一位长辈所求,但难道不算私心?欧阳公子的私心是为救欧阳庄主,一片孝心,佛祖自然明了,欧阳公子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多谢陀音大师开解。”欧阳楠心里沉重之感并无减少,但还是如此说。
陀音知他沉湎之前同伴身死的事,又担忧之后几日入谷后众人的安危,但是此事需得其自己想明白。
“传闻圆月之夜,圣莲花开,这几日难得晴朗,想来后日月色更胜今夜。”陀音想要岔开话题,然而欧阳楠脸色却愈发低沉。
他虽比师兄陀朴更通晓世故,但到底苦修多年,此时方知自己说错了话。
七彩圣魂莲的消息在南疆已传得沸沸扬扬,升月谷周边已陆续聚集了不少人。
圆月之夜,七彩圣魂莲开放之时,刀光剑影、血洒山谷,又有何人会去注意那月色美景?
“陀朴大师,陀音大师。”欧阳楠抬头正色说:“我虽欲得七彩圣魂莲,但这终究是我欧阳家一家之事,二位大师所求并不在此。这几天我思考了许多,南疆之中,处处高人,我若能得莲,自然再好不过,若事不可为,二位大师及诸位的安危却是第一位,不必为我欧阳楠冒险。”
“阿弥陀佛,欧阳施主且放心,吾等自会注意。”陀音含笑说道:“不过,此事也未必就不可为。我与师兄在外游历,得了圣血髓的消息后就有联系寺中的一位长辈,他老人家一向在外苦修,也恰好离得不远。算算日子,最迟明日就该与我们会合了。”
“啊?不知是哪一位高僧?”
“施主应当见过的,是鄙寺的寒明大师。”
欧阳楠闻言脱口“啊”了一声,面色微微不自在了一瞬,才恢复了自然,说道:“原来是他老人家。”
这位寒明大师,正是当年前往存微山观赏真传之选的那位大衍寺高僧,也是见证了丹鼎派和存微山当年那一桩不可对外人言说的公案之人。
当年之事,双方门下各有不是。两家长辈虽怒不可遏,但家丑不可扬,又涉及一女子清白,也就在场之人得知来龙去脉。
欧阳楠身为当事门派之一,自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想起那位不得不于深山中青灯古佛一生的师妹。
寒明大师是得道高僧,那件事自然不会对寺内之人述说,也不会到处宣扬。陀音也只是知道欧阳楠当年也曾去往存微山,故而有此一说。
“寒明师叔修为高深,就算无法取莲而回,也当能保我等安危。”陀音含笑道。
欧阳楠正待点头,陀朴突然一声暴喝:“什么人?!”话音刚起,他人已如电射般弹出,朝夜色中某个方向追去。
陀音脸上笑意顿收,欧阳楠和尤通立时跳起,其余僧人也纷纷戒备起来。
“陀音大师,方才……”尤通艰难启齿。
陀音神情严肃,缓缓道:“师兄所习的乃是鄙寺的天龙阿难心经,除却对敌之外,对周围环境亦是十分敏感。他若察觉到有人,那必然是不错的。”
“莫非又是血河宗那帮人?”欧阳楠着急地问。
陀音却沉思了片刻方答:“有件事贫僧一直未问过欧阳施主,这南疆之中可有你的熟人,又或者药圣前辈有无将你行踪告知相识之人?”
“我……是私自来此寻七彩圣魂莲的,曾祖并不知晓,而南疆之中我也无人认识,大师为何有此一问?”欧阳楠奇道。
“当日我们与施主遇上,似乎是有人刻意引之,而之后这些日子,陀朴师兄私下曾言似乎附近有人尾随,方才也许就是师兄所说的人了。”
欧阳楠愣了愣,心中半喜半忧:“难不成……是他的人?对,有可能。他会出现在云梦大泽,说不定这几年就藏在南疆……邵兄啊邵兄,我虽无能,但从始至终坚信你的清白,你为何不与我相认?”
欧阳楠本就不是十分自信之人,一时更觉自己懦弱无能,才不能帮助邵珩。旋即,他又想着:“若尾随之人真是邵兄的人,要是陀朴大师抓住了他,那可如何是好?”
他虽信任邵珩,但陀朴、陀音可不会信一个传闻中弑师叛宗之人。
欧阳楠患得患失之间,陀朴已孤身返回了营地。见陀朴没有抓到尾随之人,欧阳楠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如何?”陀音问道。
“那人机警得很,修为不高,身法却快。我怕惊动魔门中人,不敢全力出手,被他寻了个机会跑了。不过,看他身法不是血河宗的人。”陀朴板着脸说。
“此人大约只是一个探子,若不是血河宗的人,又是哪一方?”陀音说完低低念了声佛颂。
无论在场的哪一位,在月光之下都沉默不言。
除了大衍寺与欧阳楠外,此时的升月谷外已汇聚了许多人,只等十五之日入谷。
七彩圣魂莲万年难求,其一枝一叶一花一瓣都各有妙用,也难怪本是为巫族圣血髓而来的魔门中人忍不住半途折转来此,想要尝试分一杯羹。
星罗宗,也不例外。
瞿少英目光阴测测地从邵珩身上扫过,看向独孤星时却毕恭毕敬:“少宗主,虽那七彩圣魂莲月圆之夜方会成熟绽放,但此地终究是我星罗宗的地界,其余门派就算偷偷派人潜入,人数上如何能与我们相比,我们为何不提前入谷,将那七彩圣魂莲控制在手中?如此一来,旁人还能做些什么?”
“蠢。”独孤星看着前方升月谷的方向,冰冷地吐出一个字。
瞿少英虽是他安排在幻宗用来恶心罗玉坤的棋子,但独孤星心底也看不上对方,此时更是懒得与他解释。
在他二人身后,是包含邵珩在内的七名地煞煞主以及如苟游、郭明等其余弟子。
此前,一共九名地煞煞主出动南疆之战,但都是各行其是,并未有太多交集。邵珩虽被宗主点名,挂着半个主事的名头,但想号令其余人自然不太可能,只能依靠情报便利谋事布局。
真正与巫族交战之处,邵珩却不便深入介入,也与独孤骥所命令之事相悖。
但独孤星这次,却带了超过半数的地煞前来。
想到这里,邵珩心中冷笑。
“秦修,你说。”突然,独孤星开口说道。
瞿少英脸色难看,恶狠狠地盯着邵珩,好似他多说一个字就要将他抽髓扒皮。
邵珩本不惧他,当即不紧不慢地说:“七彩圣魂莲人人皆欲得,若我宗一旦入谷,则必然会被旁人发现,没时间控制七彩圣魂莲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虽我们人多势众,但对方当中不乏元婴修士,提前入谷太过冒险。想来其他人也是如此作想,不愿做第一个人。”
“说的不错。”独孤星淡淡赞了一句,无视了其余人眸中各式各样的意味。
邵珩没死在幽离幻境之中,独孤星心中自然不满。但他也知道钱枫那老头脾性古怪,动辄无音讯,如今对方人在身边,他自然会另想办法。
同时,他也想再进一步探探,这个罗师姐看重的记名弟子。
“不过你还漏了一点,说起来你刚回南疆,不知道也正常。连斌,你告诉他们。”独孤星又点了一人。
连斌目不斜视,神情与独孤星一般冰冷,木偶般地说:“据线报,巫族正寻七彩圣魂莲,此番巫族圣女无端离开圣地,就是为此物而来。”
瞿少英此时一扫先前狼狈怒意,先是疑惑,后而恍然大悟,面上露出些许喜色,就想开口说话,哪知只得了独孤星“闭嘴”二字。
邵珩一如既往地微微低头,目光中晦暗不明:费尽心思引蛇出洞,但对方同样有捕获之心。
邵珩心中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推演之后即将发生的每一种可能,
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也许就是邵珩与独孤星此时心中所计之相差。
邵珩胸口处,天幻幽珠微微发烫,无论宫翎还是海摩藏,看向独孤星的目光都好似滚烫的烙铁一般。
奇怪的是,珠子内却不见了神秘的钱枫老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