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仙语调惊恐、憎恨,却又似十分欢喜,盘蜒心想:“当年仙殇飞升之时,不也与这情形相近么?”
巫仙道:“那龙木变作一棵通天般的大树,树上果实蒸腾,浓烟滚滚,一眨眼功夫,在场之人,各个儿被浓烟所呛。
我瞧见他们体型变化,脖子变长,脑袋变尖,长出利齿利爪,身子涨大,皮肤又干又硬,仿佛树皮一般。那...那许多人不再是人,而成了...半人半龙的怪物。”
盘蜒想起那无寐王子所言,道:“那便是木龙么?”
巫仙笑道:“是了,正是木龙,一个个儿庞大凶狠,满身树皮鳞甲的怪物。那些国主的走狗、杀人的屠夫,还有我那活下来的朋友,皆成了这般模样。我....我也是如此....
咱们木龙理智全失,丧心病狂,只听那龙木巨怪号令行事。龙木指使大伙儿猛攻城墙,意欲突围而出,可国主又投来那火油巨石。木龙怕火,承受不住,朝城外逃去,那儿守卫薄弱一些。大伙儿撞开城门,从城中逃到城外,一时不敢再返回城去。”
盘蜒倒不曾见过这木龙怪物,但设想若数万高大凶暴的野兽袭来,当真乃一场大难。他问道:“你们出城之后,你与那龙木巨人便分开了?”
巫仙道:“那业魔龙木不过一时威能剧增,以至于酿成大灾,可在外游荡一天之后,他变得痴呆蠢笨,鲁莽狂躁,功力不复,好像初生幼儿一般。那木龙没了领头的,各自没头没脑,一哄而散,可心底仍对故乡有依恋之情,便留在寒火城外,不愿离去。
我在众人之中内力最高、心智最坚,生平又患诸般疾病,体有抗拒之能,一下子清醒过来。我知道我那哥哥性子,不久之后,必有凌厉手段对付这众多木龙,遂远远逃开,来到这巴郎林中,在此住下。
这林子里灵气深重,暗藏玄机,我变作木龙之后,痛苦不堪,便借助木灵缓解病状,久而久之,我与此林连为一体。我又钻研一门天香经的功夫,过了一百年,已摆脱了木龙形貌,可只能在有草木之处游动,再也出不去这巴郎林。”
盘蜒问道:“天香经?你这天香经又是从何处学来?”
巫仙笑道:“我百神教藏书何止千万?我又无书不读,只是读过就忘,不懂珍惜。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此书救我一命。从此以后,我便在这林中赖了下来,称王称霸,林中野兽、妖物,皆不是我的对手。可我又知自己喧宾夺主,此举不容于自然,就好似这林中长了个寄生的大肉瘤般,于是便围成这么个木墙庭院,以防林子的怪物前来捣乱。”
盘蜒道:“你这才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深陷绝境之中,竟然摸索出这么一条世上罕有的奇功妙法。那这林子里四通八达、方位错乱的玄学阵法,也是你布下的?”
巫仙道:“我哪有这等能耐?巴郎林存世万年,其中自有数万条木脉、龙脉、气脉,星罗棋布,连接八方。我不过在各处搭些开关通行的大门罢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女子高声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你如何了不起,却只不过是个看门的。”
盘蜒深感惊讶,回头一瞧,只见东采奇等人缓缓走来,身上沾满泥土。那喊话之人则是那秋风公主。
东采奇看此情形,知道盘蜒已制住敌手,放心下来,又见盘蜒正在问话,只静静往旁一站,并不打扰。索酒儿见巫仙这般模样,有几分欢喜,却又有些同情。
盘蜒朝众人点一点头,指着索酒儿道:“你哥哥之后当上寒火国国主,这位索酒儿既然是寒火城当今国主的私生子,那他也是你的后裔了。你又为何要加害于他?莫非想要报复你那哥哥?”
索酒儿吃了一惊:“后裔?我是巫仙的后裔?”
巫仙看着索酒儿,忽然间情绪失控,老泪纵横,她道:“我....我实则也万分不忍....”
索酒儿怒道:“你哪有半分不忍?你是世上最残忍狠心的恶人!你吞食小鹿魂魄,杀生无数。大豪爷爷被你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随时随地皆会死去,若非这几位仙家到来,我焉能逃脱这下场?”
巫仙哭道:“我非得....不停吞魂不可,否则便会发疯发狂,我与这林子连在一块儿,求死不能,唯有吞服病苦生灵魂魄,才能好过一些。那大豪....大豪他曾是一江洋大盗,坏事做绝,我如此待他,实则似替天行道,彰显正义了。”
索酒儿戟指喝道:“那我呢?你用冰水浸泡我,用毒水喂我,用毒・虫咬我,让我吃毒蘑菇,与患肺痨、麻疹的人同住....我皮肤生斑,体内囊肿,人不人,鬼不鬼,你还不如一剑杀了我痛快,可你偏偏又不让我寻死!你这等残忍狠心的魔鬼,还谈什么‘替天行道’?”
秋风公主听得反胃胆寒,从索酒儿身边远远逃开,眼神厌恶,只觉此人恶心至极,乃天下最可怕、讨厌的下等人。
巫仙大声道:“不,不,孩子,你听我说,我...待你不好,确实不假。可在我心底,你是我最最珍贵,无以伦比的宝贝。我不能善待你,唯有装作嫌弃、凶恶的模样。你实则...是我唯一的希望,只要熬过此难,你...前景光辉灿烂,再无人能为难你。”
索酒儿与这巫仙相处多年,虽彼此间有深仇大恨,屡次下手刺杀,可却知她为人从不打诳语,此刻听她语气真诚,不由得身躯巨震,流泪道:“这又是.....甚么道理?”
盘蜒突然明白过来,冷冷说道:“那大豪不过是她用来练手之人,她想锻造你的筋骨气血,让你成为斗神阎王。”
索酒儿吓了一跳,喊道:“我不要做甚么阎王!我是人,我只想好好活着!”
巫仙此时神色爱怜,甚是慈祥,目不转睛的看着索酒儿,语气狂热崇拜,发自肺腑,她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决计达不到斗神阎王的境界,可不断进展,终有一日能冠于凡间,超凡脱俗。我在你身上试了三百种致命恶疾,你都熬了过来,领悟斗神那‘反观自照,以毒攻毒’的法门。咱们昔日百神教中最杰出的才智之士,也决计及不上你。”
索酒儿垂下脑袋,说道:“可你....害我受苦,这辈子恶疾缠身,难以愈合,我...”
巫仙道:“傻孩子,你怕什么?你眼下情形虽惨,疾病难愈,那是我不断催促发功之故,只要我就此放手,以你抵御毒症病魔的本事,不久之后,定能自愈,连一条疤痕都留不下来。你长相甜美可爱,与我昔日相像,今后定是个风流倜傥的俊小伙儿。”她纵想索酒儿今后前景,由衷替他高兴,仿佛谈论自己大有出息的爱子一般。
秋风公主冷哼道:“你这老婆子这般难看,这索酒儿就算好了疮疤,也必是个丑八怪。”
索酒儿抬起头,问道:“那....那你能放我出去么?”
巫仙抿紧嘴唇,苦思许久,叹道:“你当真....当真要走?”
索酒儿道:“我想回家乡瞧瞧,看看....看看....爹爹与我死去的娘亲。”
巫仙叹道:“好,不过你身上病症皆会传人,出去之后,只怕惹来天大麻烦。”
秋风公主惨叫一声,神色愤怒,喝道:“你怎地不早说?我在这儿住了这许多天,岂不...被你们害惨了?”
索酒儿道:“不,不,巫仙,我想明白了,我以往患病之时,渐渐摸索出一条压抑体内病魔的法子,只要我不停运功,便不会害了他人。”
巫仙喜道:“正是这样!这便是当年斗神阎王功德圆满、圆寂飞升时的本领。好,你要出去,我也由得你了。”想起自己多年心血,果然没有白费,当真欢喜不尽。
索酒儿欢呼一声,跑上前去,抱住巫仙。这两人相依为命多年,索酒儿一直仇视巫仙,恨她入骨,可此刻心结已消,真相大白,又想起她待自己的好处来,心底甚是惭愧感激。
巫仙道:“我以往不曾好好教你医术,是怕你将自个儿医好了,累得我白费心血。可你如今要离此而去,我总不能让你如此难看?你索性再住上一段时日,我将你烂皮、肿块全数除去,要你漂漂亮亮的衣锦还乡。”
索酒儿泣道:“巫仙婆婆,我以前对你狠心,你不怪我么?”
巫仙道:“咱俩都有错,谁也别怨谁...”
盘蜒与东采奇互望一眼,皆眼中含笑,东采奇传音说道:“这事儿能如此了结,谁又能想得到?”
盘蜒答道:“由此可见恶中有善,善中有恶。莫看我盘蜒行事不正,可错有错招,却能劝人改邪归正,岂不善哉?”
东采奇笑道:“这巫仙多年来治病无数,却不曾害人性命,本就是个善人,咱们都错怪她啦。她这也不算改邪归正....”
两人正在说话,一时分神,秋风公主朝庆仲眨了眨眼睛,庆仲莫名其妙,可突然之间,他身上涌出大块黑斑,立时扩散至全身,庆仲脑袋一片空白,身躯不听使唤,倏然朝前一冲,拔剑刺向巫仙与索酒儿,来势迅速无比。
巫仙瞧得明白,用力将索酒儿往旁一推,嗤地一声,那长剑刺入巫仙喉咙,穿过她脑子,蓦然黑蛆如潮,钻入她体内,疯狂吞噬魂魄。巫仙今日本就气力衰弱,魂不守舍,呜呜惨呼几声,脑袋一歪,就此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