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回到小屋,房中一片漆黑。
先前离开时过于匆忙,并未掌灯,她熟练的取来蜡烛点燃,来到妆台前坐下,借着烛火昏黄的光注视老旧铜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沉默许久,她开口对镜中人说道:“你是谁?”
镜中的人没有任何变化,小屋中仍旧一片沉默,无瑕的脑海却蓦然涌入了一堆东西。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被淡淡的银色光团笼罩着,不知是人是物。
那个影子,叫做“神识”。
她看见神识进入了一个人的脑子里,那个人的脑子里有一处空旷、虚无的地方,叫做“识海”。
神识在识海里等待,等待,不停的等待,期间有时沉睡,有时清醒,有时焦虑,有时期盼,有时绝望……
后来那个人死了,神识又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识海中,重复等待的过程,直到这个人也死去,它又进入下一个人的识海……
周而复始,似乎就那样等了几百万、几千万年那么久。
它住在那些人的识海里,很想跟那些人交流,可是它的声音根本传达不到那些人那里。
然后过了许久许久,它栖息的识海的主人变成了一个天生痴傻的小女孩儿。
这个时候它已经无比虚弱了,千万年来每一个宿主逝去,它都会陪伴着他们的生命流逝衰弱许多,它知道,当这个痴傻的小女孩儿寿尽之日,它也会跟着消散了。所以在今天早上,它感受到了千万年难得一见的天地灵气狂涌聚集之势,便不惜自损借着那时充沛的灵气催动秘术,一举冲开了小女孩儿的灵智。
小女孩儿慢慢长大,成为了被称作“修仙者”的一类人,这类人聚居之处被称为“修仙界”。小女孩儿在修仙界中,刻苦修行,慢慢成长,有一天离开这个世间,飞升到了一处叫做“灵界”的地方,再后来,又从灵界飞升到了“仙界”。
小女孩儿在仙界中寻找到一些珍贵的宝物,施展出强大的法术,住在小女孩儿识海中的那个神识从她的眉心飞了出来,在宝物与法术产生的光芒中,化作了一个人影……
无瑕并未看清那个人影,脑海中这一切便戛然而止。
这些不是记忆,也非未来,而是认知。
神识,识海,灵气,修仙者,修仙界,灵界,仙界……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复生?”
无瑕轻声问道,看上去像是自言自语,但她知道,她识海中的神识能够听到。
小屋中响起了另一个女声,分明悦耳,却透着无比冷漠的冰寒。
“成为修仙者,飞升仙界,寻找天材地宝,攀登修道高峰!”
“这条路,想必并不如你让我看到的那般轻易吧?”
“古往今来修仙界多少人追逐永生,而真正飞升的又有几个?凡人修仙乃逆天行事,必然凶险万分!但若是连这点胆识都无,还不如乖乖做个凡人等着老死算了。你愿意继续在这无府,被人厌弃着过完余生?”女声并不否认。
无瑕低语:“这些年我虽不通世事,但自醒来那刻,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却都还记得。我若仍然痴傻便也罢了,既然有了灵智,又怎会甘愿鼠居在此?”
“那就跟我踏上这条路,去拼、去争、去攀登!由历经洪荒万古的我指点,摆脱生老病死的捆缚,逍遥天地,与天地同寿!”女声对她的回答毫不意外,有力说道。
无瑕被她话语中描述的生活震惊了,沉吟良久,开口:“你应该知道我叫无瑕,你叫什么名字?”
“……珈兰。”女声静默了一刻,才低声道。
“若是你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可以给我一个其他的称呼。”无瑕道。
“并没有。只是太久太久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我几乎对自己的名字有些陌生了。”女声淡淡道。
连自己的名字都几近忘记,那该是经历了多么漫长的孤寂?
无瑕无法想象。
她抬眼目视镜子中的自己,近十五年的生命中,第一次看清自己的长相。
她对镜子里的人露出一个清淡的笑脸,像是初次相识友好的招呼,又像是鼓励。
然后,她清楚而坚定的说:“珈兰,谢谢你令我恢复灵智,我会跟你一起走这条路。”
珈兰未曾言语,无瑕却似乎感觉到了心神中一股难言的触动,与一种惧怕了千万年后终于放下心来的恍惚与疲惫。
如果这一世她作为一个凡人老死逝去,她也将随之消散。她的决定对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吧。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清晨的日光透过窗布照进了屋里,无瑕起身伸展了下略微僵硬的四肢,正想说些什么,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是你的那个老仆人,还有院子里遇上的那个丫头。”珈兰道。
“刘婶?青青?”无瑕去开门,心中略感好奇。
刘婶是无瑕去世的母亲的乳母,陪嫁进无家,待无瑕如同自己的孙女。无家大夫人过世后这些年多亏有刘婶私下里常来照看,无瑕才没活活饿死。
而青青是二夫人的人,这两人怎会走在一起?
门外果然站着一个五六旬的老妇人与一个十五六岁的俏丫头,老妇人一见无瑕,慈和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七小姐,你……你……这里都明白了?”
无瑕见她的手指着脑子,点头,“刘婶,你想问我是不是不再痴傻了?”
老妇人见她这清明样子,愣怔住了。
无瑕本以为老妇人会大喜,哪知老妇人立即满面大祸临头,“青青来告诉老仆时老仆还不信,既然七小姐脑子灵活了,便赶紧逃吧!二夫人和老爷已将你许给临城的富家少爷做小妾!那富家少爷恶名远播,赤水城都能打听得到!”
“什么?”
“是真的!巧梅告诉我的,老爷出门前婚事就订下了!”青青也在一边道。
刘婶拽住无瑕的手腕急急往小院外走,“细软来不及收拾了,待会儿出了后门老仆先把身上的首饰都给七小姐,七小姐去典当些银票便赶紧出城吧……”
“出城?做梦!无瑕丫头哪儿也不许去!”
一句慵懒的轻斥从小院门口传来,接着便有个衣着华丽的美妇人领了几名侍婢与护院走来。
“二夫人!”刘婶脸色大变,呆愣当场,青青更是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无家二夫人美目扫过青青,冷哼:“若非巧梅这丫头机警,本夫人还不知身边养了头白眼狼!来人,给我将这死丫头拖去柴房先关上两日再处置!”
“是!”两名膀大腰圆的护院轻易便将青青拖走。青青恐惧的大喊:“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是九少爷、是九少爷让奴婢多照顾七小姐的!”
“世轩?哼,就算我儿子让你照顾这小疯子,你也万不该跟我反着干!拖下去!”二夫人冷声命道。
小院里又安静下来,二夫人莲步轻移来到无瑕面前,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她一会儿,忽而艳丽一笑:“看来你真的不傻了!这样也好,能从富大少那儿换更多好东西!”
“七小姐是老爷嫡亲的女儿,是大夫人所出!二夫人你怎么可以用她去做交易!?”刘婶厉声责问。
“哪还有什么大夫人?本夫人才是无家的当家主母,自然本夫人说了算!无瑕丫头就要十五及笄了,正是嫁人的年纪。正好老爷今日回府,无瑕丫头出嫁前总该尽尽孝,跟我一起去外面等着吧。”
二夫人只轻蔑的瞟了刘婶一眼,对护院们打了个手势便婀娜的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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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阳初生,耀眼的光芒洋洋洒洒铺展了整个赤水城。
赤水城是个小城,从城中开始往城东、城西、城南、城北骑马跑一圈,一天时间差不多也就够了。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小城中,坐落着无比华丽的无家大宅,几乎占了城北一半的地皮。
辰时起,城北无家朱红色的大门打开,几十名下人捧着一堆东西涌出来,不由分说便态度强横的将门前一里内街道上的人纷纷驱逐,一番彻底洒扫后,铺下一张宽丈余,长几十丈的雪白长毯。
有人认出那是上等雪狐皮,直为这财大气粗的行径咂舌。
人们好奇的聚在周围,议论纷纷。
“无家发家致富几百年早该挪到繁华的大城市去了,怎么本家还窝在赤水城这么个小地方?”
“传说无家祖上结了仙缘,得神仙庇佑家族长盛不衰,但神仙不许他们把家族迁出赤水城,不然就要一代一代穷回去!无家这才不敢乱搬地方。”
“这么玄乎?真的假的?”
“甭管真的假的,无家历代家主都信……”
“这条街又不是他们无家的,凭什么把我们赶开不让做生意?无家越来越嚣张,真是太仗势欺人了!”
“哎,别说了,无家人出来了!”
无家大门再次开启,一大群人出来,为首便是雍容华贵的二夫人,她身边紧跟着数名同样貌美的贵妇人,后面十几名少年少女,几乎个个衣着光鲜。
过了几刻便听到车马阗阗的声音由远及近,行人小贩们挤满街道两边,两匹矫健的白马拉着一辆华贵非常的马车驶来,车后跟着条十几人的小队伍。
马车在长毯边缘停下,二夫人带领无家众人迎了上去。
一双半分灰尘也不染的锦缎鞋履踩在昂贵的雪狐皮上,一名胖得流油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满脸春风得意的大笑:“为夫刚进城就听说夫人带全家在门外迎接,真是有心啊!”
“老爷为这个家在外面奔波,妾身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二夫人抬起香袖半掩红唇。
此刻半个赤水城的人都聚在街道两侧,对无家迎接家主的排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低声议论。
无老爷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心情越加舒坦,笑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为夫此次进京结交了不少贵胄,得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待会就都让人送你房里去!”
二夫人一听心花怒放,脸上笑容更是千娇百媚,而一侧其他妾室们却笑容古怪,个个银牙暗咬。
这时人群中传出个悲愤的声音:“无家仗势欺人、天打雷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