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翰番外】
颜文翰遇到苏素之时,正是初夏骤雨。
苏素撑了一把油纸伞,从桥上缓缓走来,步步生莲。在神色匆忙,脚步凌乱的众人中,苏素显得这样不同。
颜文翰呆呆站立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躲雨。
苏素的目光与他对上,抿着嘴笑了笑。
经过的时候,颜文翰听到了一声轻飘飘的、似有若无的:“傻瓜。”
苏素的裙角,似乎占染了荷香,行过之处,清香久久不散。
再次遇见,是苏素被歹人挟持,颜文翰也说不得是恰好路过,还是天定巧逢,将她从歹人手中救了出来。
“多谢恩人。小女名叫苏素,不知恩人的名讳可否告知小女?”
“啊,哦……颜文翰。”颜文翰慌忙应了一声,支吾问道:“你方才说你叫……苏苏?”
苏素以袖遮口轻笑了一声,而后一字一顿道:“苏、素。恩人若是觉得拗口,唤我苏苏,也是可以的。”
“呃,苏素。”颜文翰忙道,“我不会再叫错的。”
后来,还是叫了苏苏。亲昵,又透着欢喜。
苏素的家据此不远,便同去喝了一盏无根水冲泡的灵草茶。
苏素的父母早亡,很早便是她一个人住着了。她绣工极佳,便每日靠着接一些秀活,或是卖绣品为生。
初次遇见那日,苏素便是去绣房回来的路上。
颜文翰在城外修行,每逢进城,手上的事情办干净之后,总会神使鬼差地往苏素家转一圈。有时候碰不着,颜文翰便走了。有时候碰得着,苏素便会让他进去略坐一坐。
在旁人看来,修士总要比凡夫俗子高上一等的。苏素能与修士来往,左邻右舍都高看了她一眼。
就这样过了些时日,正逢颜文翰过来寻苏素。瞧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欢喜着从苏素家门中走出来,苏素没有出来送。
颜文翰像往常一般,与苏素闲话。
临行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苏素面色如常,道:“不过是时日到了,媒娘上门而已。”
颜文翰像是料到了,又像没有料到,口中应了两声,脚步飘忽着出去了。
这一次,颜文翰足足有十余月都没有踏入苏素家的大门。
再次进得门来,颜文翰进门便是深深一礼。
苏素连忙将他扶了起来:“颜公子这是做什么,苏苏万万担待不起。”
颜文翰红着一张脸,久久才将话语道出:“是我唐突,冒昧前来。我已询问过家父,家父应允了此事,若是苏苏小姐愿意……”
“愿意什么?”苏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颜文翰低下头去,却是连耳根都在泛红:“愿意……结两姓之好。”
苏素口中啊了一声,扶着颜文翰的双手像是烫着一般松开,遮了颜面半日没再开口。
颜文翰见得不到回应,只道是苏素不愿,便凉了心,道:“是我冒昧了,苏苏小姐便当从未听过此话,颜某也未来过罢。”
“诶,你等等……”苏素伸手拉住了颜文翰的袖子,却还是用手绢遮了脸,只露出一双妙目。此刻这灵动双目死死地盯着地上,半分也不肯挪开,口中磕磕绊绊:“自然是……愿意的。”
“真的?!”颜文翰不敢置信地问道,连连掐了自己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苏素扑哧一声笑出来,却没再挪开眼。
颜文翰在此修炼有一段时日了,积攒了一些财物。眼见事情定了下来,颜文翰便想着再购置一处住所,比现在生活得强些。
至于为何不回颜家。其一是颜文翰自觉回了那处,先是苏素不是修士,身份不便。其二他在颜家无足轻重,唯有一位早已对他未有多少计较的老父,不回去反倒自在。其三,便是苏素更愿意留在这里,既是她生长之地,又是他们相遇之处。
很快便定了日子,二人行了礼,交过杯,便是夫妻了。
新婚燕尔,日子总是甜得能滴出蜜来的。
苏素貌美又体贴,与颜文翰来说,不仅是花解语,更是心坎上捧着的人。
颜文翰日子顺心,便也觉多年不见长进的修为开始有了变化,平日修炼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了。
却说一日,颜文翰才进门,便见小丫鬟神色慌乱地过来道:“有个自称是颜家管事的武师来了,三五大粗的长得又凶悍,老爷你若是还不回来,夫人都要叫人打出去了。”
颜家的?颜文翰闻言心一沉,来者不善。
果然,进了大堂,那武师瞪眼打量了几下颜文翰,也不说起来行礼,便道:“颜家主命老奴过来传句话,问问您,在此过得滋润,可还记得颜家的祖训啊?”
此人这样无礼,颜文翰也不生气,反而恭敬起来:“文翰不敢忘,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条劳动颜家主这样烦忧,是文翰的不是了。”
“您心里清楚,何必老奴多说。”武师哼道。
丫鬟见状没有说话,还未进门便悄悄从门侧退去了。
待颜文翰到绣房去寻苏素,不见苏素在绣架旁忙活,反倒是靠在窗边,面色沉静,在暮色中温和又柔美。
颜文翰走到她身旁,听得苏素缓缓开口道:“夫君,你瞧,花落了呢。”
房子买下来,才发现先前的屋主在后面开了一片不大的荷池。原本颜文翰要叫人将这荷池填平,见苏素十分喜爱,便留了下来。随后将这荷池旁的屋子改建了一番,让苏素将此作为绣房。
说来也怪,这城中的荷花都尽落了,这里的还是灼灼之相。直至冬日将临,才显出凋谢的样子来。
此时还是盛夏,今年这里的荷花竟比城中的先落了。
颜文翰见此,只道是寻常之事:“生死轮回,落也是常事。”
“荷花飘落,荷叶枯萎,日后恐就不开了呢。”苏素正色道,“若有幸苏苏与夫君得有一孩儿,夫君觉得要叫什么才好?”
“你既然如此喜爱这荷花,便愿它长久盛开,永不谢枝才好。”颜文翰笑答,“得一孩儿,若是女儿,便叫惜叶吧。”
惜得满池荷花绽,不叫荷瓣辞碧枝。
“好。”苏素绽开一个笑颜,点了点头。
那夜风凉,吹得一室轻纱乱舞,也带了许多荷香入屋。一夜鼻尖尽是那荷花吐蕊,荷叶点露之香。
第二日,苏素便先将话挑明开来,与颜文翰一一言清。
颜家派人来,便是告诉颜文翰,虽说这边已经与苏素成亲,但族中是不会认可此事的。修士与凡人结合,乃颜家祖训之不容。先前是不知,现下家主知道了,就不可能再放任不理。
颜文翰此行,便是要回族中受罚的。而此后与苏素……便再无往来可言了。
苏素点点头,道:“此后山高水远,颜公子多保重,苏素便不能相陪了。”
苏素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起身再看颜文翰的眼神,便好似陌生人一般了。
颜文翰口中发苦,却不能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苏素一眼,道:“你也多保重。”
武师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道:“还磨蹭些什么。天色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要紧!”说罢也不等颜文翰,自己便先走了。
颜文翰连声应着,快步赶上了武师的脚步,匆匆前去了。
行了不远,颜文翰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苏素一身素白,站在门前,面无表情,神色冰冷。像是盛开到极致的荷,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从骨子里,便已经透出一股衰败之气。
这是颜文翰与苏素的最后一面。
颜文翰回到族中,与外面音信断绝。等再知晓外面的事情之时,便听闻苏素已经逝去。
他几欲癫狂,几次练功都差点走火入魔。人也变得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此事连颜家主都略有耳闻。
待不经意见过颜文翰一面,颜家主摇头哼了句废物,转身便让人给颜文翰寻个良配。
等入了房,迷迷糊糊的颜文翰往凳子上一坐,便没了声响。
那女修士见他迟迟没有动静,自己拿了合卺杯,倒了酒递到颜文翰唇边。他呆呆地接过来喝了,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娶了亲?
女修士说:“我叫秀绮,今后便是你的人了。”
“她们都不愿嫁过来,说你是窝囊废,但我一见,才知你是神仙般的人物呢。”
秀绮说着话,颜文翰却仿佛听到了那日苏素的声音:“小女名叫苏素,恩人若是觉得拗口,唤我苏苏,也是可以的。”
“苏苏此生,愿与夫君举案齐眉,白首相伴。”
……
“你怎么不说话,你也跟她们似的嫌我?”秀绮见他迟迟不开口,有些着急,便嚷了一声。
颜文翰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勉强笑了一笑:“你很好,我不嫌你。”
“那就好!”秀绮笑了起来,圆圆的脸上笑肌一颤一颤的。
秀绮与苏素是截然不同的人。秀绮不懂他,却懂如何在这世上更加圆融地生活。渐渐的,颜文翰便也习惯了秀绮的存在。
直到他知晓了颜惜叶的存在。
颜惜叶没有了母亲,颜家也不会让血脉流落在外,寻回她只是时间问题。
颜文翰听闻那刻,有些期待却又有些惧怕,这是他与苏素的血脉,承载了他们的全部。但这又是他叛离的结果,惜叶还未成长,便先受过了这世上的苦痛。
颜惜叶终于还是来到了颜家。
颜文翰偷偷去见过她一面,惊讶地发现,颜惜叶脸上有着一大片的伤疤,将她的面目变得十分可怖。颜文翰期待在她脸上看到苏素的模样,现在却是完全落空了。
而且在他说了姓名之后,颜惜叶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与陌生人一般。颜文翰试探地问她,难道苏素没有与她说过有关父亲的事情?颜惜叶冷漠地道:“没有。”
与颜惜叶的这一次见面,让颜文翰很久都没有从往事中缓过来。
他甚至拒绝承认,这是他与苏素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之后数年,颜文翰都没有再关注,或是说不敢关注颜惜叶的情况。
他从前便不能保护自身,更别提现在去维护一个幼儿了。
何况回家之后,秀绮为他生得两个孩儿,圆滚滚的糯米样子,笑起来又甜,比起颜惜叶瘦嶙嶙又冰冷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倍。
两边一对比,颜文翰连摇摆都没有了。
后来颜惜叶身死,他也伤心过一阵,回忆却发现他从未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也难怪颜惜叶待他只如陌生人。
前尘往事,再又一次得知颜惜叶身死之后,全盘落定了。
颜家已经不再有往日风光,倒是因了颜惜叶的缘故,一些家族势力对颜文翰这支有些照拂。
许多年过去,颜文翰的修为不曾进益多少,年岁也渐渐长起来了。
一日,颜文翰正路过某处街头,逢得一貌美少女正看着一处捏糖人的出神,旁边传来一声清丽的呼声:“惜叶,你竟在这里停住了,叫我好等!”
颜文翰本来已经走过,却猛然回首,恰见那少女抬了头,朝眼前寻来的女子展开一抹微笑:“瞧着有趣便耽搁了。”
二人说着便相携离去,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位气度非凡的男子。
那男子轻轻瞥了他一眼,叫颜文翰心头一震,不敢再跟上去。
但是到底,颜文翰心中再次欢喜起来。
苏苏,惜叶没有死。我们的孩子,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间。
她会好好的,像你我当初期待的那样。
惜得满池荷花绽,不叫荷瓣辞碧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