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音夜夜吹笛,并非是为了卖弄才情,而是因为妙香海上的鲛女有以歌声惑人的恶趣味,常常会使人在行船中丧失方向。伏音以笛声静心,可让他们免去这样的灾祸。
以前鲛女会吸食人的精魄来修炼,自鲛族被纳入仙界的统治后,鲛女便再也没做过这般缺德事。
但是这个恶趣味还是流传下来了。
我能理解,仙都是很寂寞,喜欢没事找事,鲛族的那些女子就喜欢戏弄人,伏音除外。
伏音是难得一见的真好人。我见过不少仙界标榜纯洁善良的公主,个个虚伪得紧,天界的云舒公主在这方面又是一绝。
那些追兵并没有查到赫连成的行踪,所以一路上都相安无事。几天后,他们便来到妙香海的码头,赫连成雇船北上,去往同州方向。
云霞光散,柳丝放舟不系客。
上船的时,四人抬着南玉的轮椅,稳稳当当。青城最艳丽的风将伏音的衣角轻轻扬起,而后拂醉了她身后的赫连成。
他轻轻捉住了她的臂弯,而后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扯她入怀,打横抱了起来,他宽厚的怀极为温存。
伏音还没来得及晓得男女爱情之前便已经入了佛道,清心寡欲,一心就想着渡化世人。这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在怀里,不安和紧张几乎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却也没有力气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在赫连成的怀里,伏音的脸就像火烧一样红,绯然如霞。
赫连成在她耳边轻声叹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他是指这几日的舟车劳顿让伏音受累不堪。
他们一干男人行路没那么讲究,伏音也就跟着没那么讲究。其实她本是仙人,也着实没有凡人的那些讲究。
更何况对于伏音来说,只要有紫竹笛在手,她从未求过别的。
伏音在凡间不能妄动仙术,她又不懂得舞刀弄枪,所以除了吹得一手静心的好笛子之外,她与青城娇弱的女子并无两样。
这让伏音吃了大亏,也有了大幸。大亏是在战场她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负累;大幸是这样的她能博得赫连成的怜惜。
我在这方面也吃了大亏,也有大幸。大亏是舜苍从来都不会像赫连成这般怜惜人;大幸是我打架从不用找人帮忙,单挑没商量。
果然我还是应该温柔一点。
*
是夜,船行于妙香海。海上清风送明月,波光粼粼,像碎银在波面上涌动。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与以往相同,并没有什么特殊。
伏音用法力隐了周身的仙气,确保自己不会被鲛族人发现。可这世间的事情都逃不过一个“巧”字。
明星繁繁起,夜色正好,撩弄人思。
赫连成邀伏音去船头上喝酒。酒不如碧净美,赫连成醉后容易失仪,所以他很注意控制酒量。伏音一杯接一杯未停,倒也没有什么醉意。
两人相对而坐,话不多,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天上的云正像海里的浪一样开始翻涌,卷着一波一波的雨气,慢慢聚集在妙香海的上空。
凉风习习,却凭空起了寒意。赫连成见她露出的皓白手腕以及那单薄如纸的身形,起身将自己的袍子脱下,轻轻搭在伏音的肩头,低声说:“不要着凉了。”
伏音是个仙,本身就没有什么冷暖可言,可那一刻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暖意。她心中起了一丝异样,那是一种她从来都没体会到的感觉。
顷刻间,风声呼啸,卷千层浪,狠狠击了一下船身。
原本行驶安稳的船在翻滚着的巨大浪花面前如一夜荡旋在急流中的叶子,狠狠地晃荡了一下,开始逐渐地失去了控制。
黑色的风将船只吹得周身摇晃,翻卷的浪花一次一次地涌向船底。赫连成将伏音揽在了怀中,看着扑到船上的浪花,危险地眯起了暗眸。
远方传来一阵又一阵美妙的歌声,哀哀凄凄,绵延不绝,有让人*颠倒的神力。
船上所有的人都醒了,纷纷跑到船头去查看情况。
伏音心觉不妙,从赫连成手中挣脱,轻轻一踏到了船尖儿,清冷的眼望穿了海底。
海深处浮现的是一个鲛人。海光波动,那人就像镶在一块巨大的菱形冰体里面,散发着诡异的蓝色光芒。
幽蓝色的长发在水中荡漾,细长的眉入鬓,英挺的鼻梁,薄唇犹似冰泉不带半分血色,双眸略显惆怅,下身为鱼尾,鳞片七色,熠熠生辉,为这深蓝至墨的天地添上唯一一抹别样的色彩。
只是那鲛人看着伏音的眼睛当真忧郁得难言。
鲛人抿了抿唇,手腕一翻,挥舞着手中的血色三叉戟。万千冰片在海中碎裂,每一片都有灼灼的银蓝色的光,他尾上鳞片的七色愈发的夺目。
一个巨浪从海底掀起,将整艘船都冲到了半空中,倒了一个个儿,然后“啪”一下掉在海面上,一点点尽数没于海里。
数人的身形如尘埃在茫茫大海中都显得如此渺小,就像蜉蝣缓缓地沉了下去。
伏音沉入海中,双腿渐渐长出了鳞片,人身鱼尾,金子一样的鳞上散发着七彩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深海。
在我看来,那真是美得醉人,能拥有如此美丽鱼尾的伏音,这千年来一定是积善积德。
如鱼得水,她从海面上一跃而出,溅动了一波水花。
她尾下翻涌着墨色的云朵,将她整个人都撑在半空中,紫竹笛从她袖中飞出,伏音接过,横在唇前,从她唇下流淌出醉人的乐曲,要比远方哀戚不绝且十分烦人的歌声好听上数倍。
刚刚大作的狂风亦被她的笛声抑住似的,缓而轻的呜咽着,声音就像一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兽。
风渐渐沉住,但伏音抚笛的手却变得震颤。
原因无他,她看见了在海面上的赫连成。
我说过,赫连成这个人自小就不凡。
殊月国的子民骑马是个好手,但下水却不行。他手下的那些死士一个个全是旱鸭子。赫连成自小就觉得如果不幸落水自己因不会凫水而淹死,这死得真是太冤枉了,所以他幼时便练就了一身的好水性。
我不得不感叹,这个少年真是太有远见了。
赫连成凭着自己的力气游了上来,而且手中还拖着南玉,冰冷刺骨的海水源源不断侵蚀着他的身体,可他将南玉放在一块浮木上之后,又猛地没入了海面。
不久赫连成又拖上来一个人。
就这样,反反复复,大约十几人都漂浮在海面上,就像一颗一颗的小黑豆,无法出来却也不会沉下去。
什么都无法形容我在生死卷宗看到这一幕时感受到的震惊,赫连成让我感受到身为一个弱小的人类身上令人震颤的一面。
长音殿琉璃灯壶荡开来淡淡的芳香,窗棂角边窜出一朵长阿兰,在春风中摇曳生姿。
赫连成的眸色深沉如夜,手指收紧,嗓音暗哑:“朕在妙香海遇上了风浪,打翻了整艘船。朕就看着阿音就那样消失在朕的眼前,可朕什么都做不了。”
我当时还未在生死卷宗上看到他救人的英举,只觉得人命在天力面前就是如此的脆弱。
但当时,他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而是,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
沉默了半晌,赫连成眼眸里有波光流动,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好事:“朕沉入妙香海海底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脸从深蓝色的水波中浮现,她的身后是月亮的倒影,朕…好像看到了仙人”
赫连成救人的事被他一语带过,仿佛对他来说这实在无足轻重。后来我去翻阅生死卷宗才又看到这一段故事。
我想起天界的云舒公主曾遇了一只前爪受伤的灵狐,小心颤颤地将它抱在怀里,走访了各大神仙的府邸仙宫,苦心求取解救之法,连对药理一窍不通的雷神都被她找上了门。
最后云舒才找上了药仙君,药仙君看着她怀中微微颤抖的小灵狐,只念动了一个咒语,小灵狐都欢快蹦跶地围着药仙君乱转。
然后身娇体弱的云舒就累晕了过去。
从此云舒公主善人待物的美名就在天界流传开来。
能作到如此地步,也令本尊醉心。这也是我对赫连成颇为欣赏的缘故。
他将那些死士都送上浮木之后,又重新扎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海水涩得他声音都嘶哑了,可他口中一直在喊伏音的名字。
当时赫连成已是精疲力竭,他的头刚刚露出海面,大口吸了一口气,又潜入水下寻找。当时已是深夜,他借着月光救那些人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以至于再找伏音的时候,连他自己都难以保命。
他沉浸在深海的浪涌里,最后一丝力气从他体内流走,他再没有力气挣扎,嘴中不断地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我曾看过无数人死前的眼神,那么狰狞和不甘,可赫连成只有不甘。
我猜不透他不甘自己这样死去,还是不甘未能找到伏音。
伏音终在此刻出现。
她窜入水中,鱼尾划出动人的弧线,长长的发已经变成蓝色,清秀的脸穿过冰冷的海水,突然变得浓丽起来。鱼尾波动出最美的涟漪,尾上的鳞片开始闪耀着日月之辉,比那夜明珠都要夺目。
她纤细的身形游动到赫连成的面前,纤长细白的手捧住了赫连成的脸,将他他整个人都立了起来。贴近的是她雪透的脸,还有清灵无尘的眸,以及那冰冷的海水中依旧温暖而绯灿的唇。
赫连成仰首,伏音低头,一朵滚涌着的气泡从海底某一处浮了上来,越翻越大,终调皮地在他们身侧咕噜一声破成小水花。
恍惚间,赫连成好像看见伏音身后开始大朵大朵地乍开三重瓣的红莲,海川忽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浪,水激流得越厉害,她身后盛开的红莲就越多,小巧而灵密。
小莲花掺着水流旋翻,形成一个漩涡,海水褪去,从水中升起一朵硕大的白莲,将两人托举上了海面。赫连成枕着伏音的臂弯昏迷不醒,衣发皆湿,英俊的脸上惨白,全身冰冷得如一具死尸。
伏音纤细的手将赫连成凌乱的发拂开,手指有些颤抖着掠过他微弱的鼻息和冰凉的额头。
海上的那些人,全由一朵一朵莲花托起,整个海川之上浮动着数不清的莲花,就像人间中元节时放在河中的莲花灯,辉辉如星,比天上的星汉都要璀璨。
有点点流火从莲心处慢悠悠地漂浮在海面之上,似夏夜里翩然飞舞的萤火虫,点亮了漆黑的夜。
这是一出美女救英雄且让英雄占了便宜的老话本,算不上什么稀奇。只是能看见这样美妙绝伦的法术,实在是赏心悦目到了极致。
那迢迢妙香海上的莲花,每一朵都是佛的慈悲。
伏音缓缓抬起了头,那双眼睛亦变成了冰色,就如妙香海底最流光溢彩的海珠,有着醉人心魄的温柔和不可亵玩的清冷。
前者是她遁入佛门的明善,后者是她身为公主的傲骨。
她的眼睛里映着那个鲛人的卓姿,然后淡淡说了声:“哥哥,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