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睁开眼睛,小十六,不,现在应该叫做少主了,少主现在的心情很不错,只不过轻松中带着几分惊讶。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家庭,哥哥宠弟弟,宠到可以放弃自己继承人的身份,离开宗门自己出去闯荡,父亲宠儿子,宠到可以放开一切,甚至与比他修为更高的人死拼。
就连苏墨记忆中的母亲,都暖得叫他忍不住茫然。
他进入苏墨的身体的时候,这个孩子的年纪还很小,记得的东西不多,少主因此看到的东西也不多,在这个孩子的所有记忆中,除了那个为了保护他而丢掉性命的母亲,就只有一个喜欢温暖浅笑的青年。
苏墨叫他,阿九。
那是一个不过与苏墨相处一年,就肯拿命护着他的人。
“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少主忍不住在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分毫,他装作饱受惊吓的样子,这幅脆弱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也瞒过了所有人。
墨山剑宗的那些人,就像是捧着珍宝一样把他捧在掌心里,可是少主除了最开始的惊讶,心中再没有任何波澜。
少主自认为他对得起苏擎一家了——至少他没有彻底弄死了苏墨,而是用阵法把他送进了虚空,虽然,那不过是他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而不是出于什么慈悲心。
少主的任务进行的很顺利,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他能够感觉得到,苏擎和苏陨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但是他捏着苏墨的身体,这两个人即便是心中恨死了他,也得任由他来作,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地表现得他很重要——因为只有重要的棋子,才不会被派出去做危险任务。
“咳咳咳……”
垂着眼帘揩去嘴角边不断溢出的血迹,少主倚靠在床头轻轻地笑。
他知道自己很卑鄙,几次三番用这种苦肉计,来逼迫苏家人强忍着怒气去关心和重视自己,可是卑鄙又如何呢?他想活,只想活!只要能够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这是他第三次算计苏家了,父亲派给他的任务,本可以不用完成得这么艰难的,但是他偏不,他就是要用自己的命去完成!
他要让父亲知道,他一直都像狗一样听话乖巧,更要让苏家知道,他们如果再不作为,他就一寸寸作死了苏墨的这具身体!
现在,他彻底赢了,苏擎苏陨与好几个大宗们撕得轰轰烈烈,这天下,再没有谁敢说一句墨山剑宗的苏墨是个废物,哪怕苏墨的确是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
“哈。”
少主忍不住轻轻地笑,笑完之后,却有些发愣。
他来墨山剑宗已经七年了,七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了。
他扭头看着大开的窗户,窗外是万丈悬崖,就像是他现在的处境,如果不去算计屋子外面的所有人,他就只能万劫不复!
“很疼吗?眼眶都红了。”
一个温润的声音传入了耳中,少主一下子回过了神来,他猛然转头,就像是饿狼一样凶狠地盯着进屋的青年,那阴冷可怕的样子,便是杀神见了也会心寒,偏偏屋中的青年,就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仍旧笑得一脸温柔,还俯身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青年的手很冰,触碰在额头上,甚至让少主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少主知道,那是因为青年前不久才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身体毒素刚清,又连夜爬山过来,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德行。
“抱歉,我忘了我的手很冷。”
青年急忙收回了手,目光在少主的眼角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很快就转开了。
青年用灵力将自己的手烘暖,然后才开始一样样地从篮子里给取东西——都是一些精致的小菜,芬香的暖粥。
少主认识那些菜,那些东西都是墨山剑宗山脚下很远的一个城镇里的,要想带着这些东西回来,至少半夜就得出发,还要一路运转灵力保暖,才能够如今取出来,还冒着热气。
“你是不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既然这样,你大哥给你下毒的时候,你爬回来找我做什么?!”少主忍不住压抑着声音说道,说道最后的时候,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发抖。
他不知道,他的眼角因为愤怒而发红,仰头看着青年的时候,那双红红的眼睛,让青年的抓着篮子的手都紧得将把儿捏碎了。
“别气。”青年轻声说道,小心地擦了擦少主嘴角边又冒出来的血迹:“我错了,日后一定改,好不好?”
“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东西了,懂吗?”少主别开了脸,青年的指尖已经变得温暖了,然而他却仍旧感觉到了一股来自骨髓的阴冷。
在他将这个青年不管不顾地占为己有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这一次,他固然彻底逼来了苏家的重视和保护,可是,他那位父亲的命令,也同一时间下达——他要以自己苏墨的这个身份为筹码,作为联姻对象,分裂墨山剑宗。
眼前的这个青年,无疑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可是,他不忍了,该死的他竟然不忍了!
整整七年的相处,早就改变了一些东西了。
从他第三年开始嫉妒这个青年对苏墨的好,到第七年整再也忍不住想要掠夺这个青年的一切,再到七年零第三天决定彻底放弃,最艰难的,竟然不是嫉妒忍耐的那四年,而是决定彻底放弃的这三天!
“小师弟,我……”
“冥玉。大师兄。”少主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藏在被子下面的手,颤抖得他整个人都扑扑索索的。
青年的脸色倏地一白,唇瓣都开始变得没有了血色:“我在。”
“我不要你了,”少主再睁开眼的时候,看着青年的神色已经彻底变得冰冷而无机制:“我知道你跟我爹说了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会告诉他,这件事情作罢了。”
“不……”青年沉痛地伸手握住了少主的手,掌心里被竹子刺破的湿热,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
若是以往,少主一定第一时间就横眉竖目地一边给他敷药疗伤,一边怒斥他不珍惜自己,但是现在,少主只是冰冷地看着他,看得青年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再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样陌生的目光更让人觉得害怕了。
青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再一次被少主打断了:“放开,然后,滚。”
“别这样,小师弟,别这样。”青年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定定地看着少主,眼睛里像是藏了数不清的心疼和凝噎:“别难过,只要你别难过,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手指碰到了少主的眼角,少主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少主第二次这样心疼难过,但是少主却比谁都知道,如今再难过,也不会比日后看着青年彻底毁灭而更难过了。
青年是冥家的庶子,却受恩于苏擎,如果他叫青年背叛冥家,尚且还说的过去,那么,墨山剑宗呢?
他已经是泥泞一身的肮脏东西,难道还要讲青年也拖曳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吗?!
即便青年为了他彻底毁灭了人格,成了一具傀儡,他那位父亲,又怎么会允许他这个暗教少主,有青年这样一根软肋存在?
既然注定了开始就要被毁灭,那么,就将一切都斩断在此刻!
“滚,日后别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不难过了。”少主一字一顿地说道,下巴微扬,高傲而无情:“我已经找到了一条更好的狗,南宫随,他比你听话,比你更知道怎么讨好我,他是南宫家的少主,而你,至今却仍旧是一个连嫡子都不敢反抗的废物。”
“好,我走。”青年惨白着一张脸,声音仍旧是那么不大不小,温柔得就像是他稍微大声一点,就会不小心刺伤眼前的少年一样。
少主的眼眶一热,差一点儿嚎啕着痛哭出声,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等青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这间屋子,走出他的世界,并且在关上门的时候,温柔地告诉他,饭一定要吃,一定要养好了身子。
房门被彻底关上的那一刻,少主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狂涌而出,他就像是十辈子没有吃过东西的饿死鬼,扑过去将青年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吃了个干净,甚至将碗碟都一寸寸舔舐了个彻底。
看着那些光洁如新的碗碟,他再也忍不住颤抖着扑在了床上。
可是他不敢放声大哭,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他唯一能够做的,就只有死死咬着牙关,将被子的棉絮都咬碎在了齿间,才稍稍勉强遮掩住了自己破碎的呜咽。
他猜青年大约是猜到了什么,他宁可青年质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是青年舍不得。
他宁可亲手掐死了青年,吞噬了青年的神魂,让他与自己彻底融为一体,可是他舍不得。
“看来你已经选好了。”
少主忽然整理了衣衫坐了起来,有些厌恶地用指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
“啧,我的小十六,竟然还有感情不成么?”
那是少主的父亲,暗教教主,他动用了阵法,已经接管了少主的身体和神魂。
“别动他。”
少主的脸一阵扭曲,但是他的情绪一直很平稳,就像是一滩死水:“我已经选择了南宫随,我会将南宫家玩弄于鼓掌之间。至于冥玉,那是我的玩具。你答应过我,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可以随意把玩。”
少主顿了顿,缓缓地道:“我献祭了一半的神魂给他,才将他的毒解了,他是我的东西,即便是我不要了,谁也不许动!”
这是少主第一次这样阴狠地与父亲讲话,便是暗教教主,也生出了几分兴趣来。
暗教教主是一个疯子,他自然也喜欢自己的儿子是一个疯子,他很快就同意了少主的建议,尽管,无论是少主还是暗教教主本人,都不知道这个所谓承诺的有效期,是多久。
后来,少主知道,这个有效期,是三年。
少主认识冥玉十年,初见,少主便知道了苏墨当年盯着青年帮着青年的原因,因为青年长得很像阿九,少主也因此知道,苏墨的阿九,必定与少主的冥玉,有着巨大的渊源。
然而少主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他见到苏墨的阿九的时候,竟然就是他少主的冥玉身死道消的那一日。
抬头看苍天,老天绕过谁?
大道轮回,报应不爽。
感受着青年抱着他的留恋,感受着青年落在他眼睛里的泪水的时候,少主就知道,是偿还的时候了。
他曾经下过赌咒,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可是,当少主的冥玉变成了苏墨的阿九,难道少主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阿九是苏墨的,冥玉是少主的,既然阿九已经来了,冥玉已经走了,那么,便是苏墨回来,少主离开的时候了。
少主留恋地感受着青年最后的一丝温暖,在青年身死道消的那一刻,彻底祭出了最后的半分神魂,将苏墨被送入异界的神魂拉扯了回来。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浸湿了睫毛,浸湿了衣衫,可是,再不会有人用灵力温暖了指尖帮他擦拭,再不会有人傻乎乎地守在他的周围陪同他一起难过了。
笨蛋冥玉,你不是说,只要我不难过,就做什么都愿意吗?
你食言了。
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也食言了。
你滚了,我不开心,非常不开心,不开心到,从来都不愿意放弃生命的我,竟然为了那千万分之一能够成功的报仇几率,杀死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