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渊虽然仅见过他几次,但也不是没有察觉到此刻这位天族太子身上明显的变化,只是此时火焚五内,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抽筋扔进炼妖壶化为脓水。在踏入广晨宫之前,他恰巧遇见手底下管着天界婚媒簿子的南斗星君匆匆离去,他见那小老头面不改色甚至算得上是满面春风地离去,胸中已然烧起一团熊熊烈火,但碍于身在天宫不好随意出手宰人,否则那南斗星君此时已经去阎王那儿报到了,因此这憋了又憋的火气,便在看见广胤的那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你负她,魔界从此与天界势不两立。”
若是此时弈樵在此,必然会惊叹于一直爱惜风度的长渊竟然亲自出手打人,而且是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若是广澜,必会先惊愕于自家大哥竟然老老实实被人打了还不还手,然后感慨于魔尊竟以两界关系为要挟逼广胤就范,与尊神委实情比金坚,唔,友情的情。
广胤眼中倒映着长渊冷峻的面容,嘲讽一笑:“魔尊这是在为曦和打抱不平?”
长渊一贯不喜欢别人对自己露出这等神情,实际上六界之中敢于对他露出这等神情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因此心情愈发不悦:“她真心爱你,不论如何,这亲事等她回来才能定。”
“早晚都是一样的结果,你既然为她好,何必等她回来亲眼见证这一切?”广胤面不改色,眼神漠然,见长渊动了动嘴唇,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我配不上她,不错,我确实配不上她,所以我另择良配,便不玷污你心中的尊神了。”
长渊觉得广胤的每句话都在挑战他的极限,怒极反笑:“这就是你对成亲的定义?你知道她为你付出了多少?即便你不爱她,师徒之谊却是明明白白摆在那的,你就是如此报答她的?”他原本想说曦和如今去了枉死城生死未卜,但念及曦和临行前特地交代他绝对不能向广胤透露她的行踪,因此即便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能违背约定。然而广胤的下一句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想说她去了枉死城?”广胤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冷笑,“你以为我真的待在天宫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还知道曲镜也跟着她去了,否则也不会趁这个时候对流琴提亲。”
曲镜其人虽不择手段却重情重义,绝不可能坐视他趁曦和不在与别人成亲,即便那人是他的亲妹妹也不行。倘若他在六界之内,听到他要娶流琴的消息必然第一时间赶回来阻止,可他如今杳无音讯,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必然是跟随曦和去了枉死城。
长渊看着广胤,只觉得此人眸色变了之后,不论做出什么样的神色都格外地令人讨厌,可听得他此言,却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些东西是他所不了解的,怒意渐渐压下去,眉心的印记颜色稍稍变浅。他沉声问道:“你可是在计划什么?”
广胤本以为他听了这话会愈发怒不可遏,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架的准备,却未料到长渊竟然如此敏锐,轻易找到了破绽。他眼眸微眯,瞬息间心中已有算计,神色放缓,一摆手:“请坐。”
长渊盯了他片刻,撩起衣袍在石凳上坐下。
垂丝海棠探至湖面,湖中锦鲤在花下阴影中翻了个身,水花溅在嫣红的花朵上,将落未落。
广胤亲自沏茶,茶香盖了花香,如一阵窃窃私语融入水底,缠绕在假山与花木的倒影下,晕成一片化不开的阴影。
春水正寒。
一个时辰后,有人看见魔尊面色铁青地从广晨宫内出来。
弈樵正好走进去,瞧见长渊立即快步上前:“他什么反应?”
长渊道:“什么什么反应?”
“当然是婚事啊。”弈樵敲了他一下,急切地道,“他可松口了?能否等曦和回来?”
“他非娶流琴不可。”长渊冷着一张脸,过了一会儿又稍稍皱了眉,道,“其实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得对。”
“什么话?”
“与其等曦和回来看着这一切发生,还不如趁着她不在将这些事都办了,等她回来也再无转圜余地,也免得为此事伤心伤肝却最终仍求不得个好结果。”
弈樵一怔,然后愤怒起来:“看你这形容,竟然还是赞成他娶流琴的?”
“我犯规他与曦和之外的任何人成亲。但我无法阻止他。”长渊道,“这是他们二人种下的因,不论如何我都不该插手,你难道要我杀了离苛威胁流琴不得出嫁?”
“话不是这么说……你什么时候也信起因果这等东西来了?”弈樵狠敲了他肩膀一下,“以你的性子,不是应该提剑直接砍了他么?”
“在见面之前,我确实想一剑砍了他。”长渊忽然冷笑了一下,“可你觉得,我若真的动手,在如今的他面前,还能稳操胜券?”
弈樵一滞,眉头逐渐皱紧:“你果然注意到了……”
“我打不过曦和,自然也打不过阎烬。”长渊道,“我虽不知他究竟以何种方法突飞猛进,但他那双眼睛,已经是魔神侵入元神的最好证明。”
弈樵脸色有点发白:“那你说,他对曦和绝情,可同阎烬的元神有关?”
“这要问你了。”
弈樵皱着眉头思忖:“这不该啊,阎烬对丫头那么好,即便到最后一刻,他的视线都不曾从丫头的身上挪开……”
“听你这么说,魔神似乎并不将曦和当做是妹妹。”
“他……确实不想把她当妹妹……”见长渊眉头高高地挑起,弈樵叹了口气,道,“但曦和是千真万确将他当做哥哥的。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阎烬不仅弄得六界生灵涂炭,而且父神母神皆因他而死,万一阎烬占据了广胤的身体,曦和一定会第一时间杀了他,到时候他们三个谁都活不了。”
“我一直很好奇,父神母神为何与魔神反目?”
“因为阎烬想要整个六界。”
“仅此而已?”
“他杀了太多人,天理不容,父神需要顾全大局。”
“你撒谎。”
弈樵望着始终盯着自己的长渊,沉默了片刻,四下看了一圈,随手布下一个结界防止外人偷听,拢了袖子,勾了勾手,让长渊靠近一些。
长渊将耳朵靠近,然后几个字重重地击打在鼓膜上——
“他喝了曦和的血。”
……
…………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让陌生女子住进王府。”
“好。”
“不准再拉我下水。”
“好。”
“不准上战场。”
“……这个,再说罢。”
以上是在回到白旭山的途中,曦和与息衎定下的“三不准”,前两条后者答应得很爽快,最后一条则有待观望。
江疑很纳闷,为何从西戎回来之后,尊神与息衎始终不回白旭山,而是住在京师的平王府,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尊神乃是个不喜欢别人伺候且不贪恋富贵享受的神仙,那个劳什子的王府对她而言不具备半点吸引力,反倒是荣江里的河鱼鲜美,素来是她最喜欢的菜肴。然而直到多日后他在白旭山顶看见那两个人之时,江疑始知这一切的拖延不过是他们家面皮薄的尊神还没做好将与自家徒儿更进了一步的关系告知诸友人罢了。而实际上那所谓的诸友人也不过是他和白鹤仙人。
江疑身为水神,自认拥有一头水一般的长发与一颗水一般的心,素来润物细无声做好事不留名,对于自己的点子直接促成了息衎与尊神的好事感到十分的沾沾自喜,但并不求回报,且以一种意志坚定的姿态对他们二人表达祝福,而借以表达祝福的契机则是无休止的蹭饭。好在息衎脾气好,对地痞流氓都从不发火,他并不在意江疑的白吃白喝,但在白吃白喝的同时打扰了他与师尊的二人世界,这便有些不妥了,于是在一个月后,息衎着意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三人围着桌子坐下来,江疑一面拿起筷子一面满脸欢喜地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如此好饭好菜招待我”,曦和回他一句“不是招待你的”,江疑不以为意,息衎则耐心地问道:
“你知道上刑场前的犯人都要吃什么吗?”
江疑不解:“什么?”
“断头饭。”见江疑面色不太好看了,息衎继续微笑,“因为只有最后一餐了,所以格外丰盛可口。”
“你什么意思?”
“你以后可以看着我们吃饭。”
“但是?”
“但只能看不能吃。”
“若我非要吃呢?”
“那以后麻将桌四缺三,白鹤仙人也不会去了。”
于是,息衎剔去了所有粗糙的表达,当着曦和的面,把江疑请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