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一丝亮光,极其微弱,却足以唤醒她的一分意识。
脖颈后仍有阵阵痛感,可见广胤将她敲晕的那一下力道有多重。
若非在海中险些溺死,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灵镜之所以能够营造出那般逼真的镜象,其实是在不断地吸取她的精元。灵镜这个东西,即便损毁至如今这个地步,却依旧有灵性,它知道自己恐怕难以支撑太久,又忽然得到了与母神相近的气泽,便意图从她的身上夺取生机。上一次她入镜中恐怕也只是灵镜的试探,这一回才动了真格。
好在广胤及时将她打昏过去,否则他们都未必能从镜象中走出来。
此刻她的意识尚有些迷糊,只似乎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躺在床上的,却暂时无法醒来。黑暗中的那一丝光亮距离她越来越近,隐隐约约有声音从那方传来。
“……要小神说呀,这天祈朝恐怕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尊神才来多久,便频频发生不测。这么一来二去的,幸好此番只是有惊无险,若是尊神当真在小神这里缺了几根头发,以小神的修为,也不够几道天雷劈的呀。”那声音中带着点的无赖有些耳熟,似乎是江疑,“殿下,您看,是不是先将尊神送回洛檀洲?横竖您已经将湛卢剑交给皇帝陛下了,这慧义棺的事儿啊,也未必要您二位在这儿镇守,就交给小神来解决,您看怎么样?”
“慧义棺的事,你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来解决。与父神有关联的人,这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即便是我,也不敢夸下这个海口。”另一个熟悉的声线响起,是广胤无疑,“更何况,昨日看了那些东西,恐怕这会儿,她自己也不愿意走了。”
“可是,殿下,小神听说天界和妖界的关系有紧张起来了,这事竟然还同四境轮有关系,昨日已有仙官来催了……殿下还不回去,真的不要紧么?”
在他们二人谈话的这片刻之间,曦和躺在床上,已经恢复了意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此刻已经睡在了莲华苑的寝殿里,外头是一个大白天,想来已经过了一夜。广胤自然是不会随便放别人进屋,外头二人与她之间有一道屏风隔着,交谈时也刻意压低了语调,以免将她吵醒。
她听见江疑这个话,心里一惊。原来四境轮暴动的事情果真牵扯到了天界,天帝都已经派人下来催广胤回天宫了,看来事情绝不会小。六界难得消停了这么千把年,难道又要大动干戈了?
谈话中有短暂的沉默。
广胤道:“天界之事暂时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等她醒了再走。”
江疑咂了咂嘴,道:“殿下这般关心尊神,却为何三千年前要狠下心舍弃尊神另娶旁人?”
曦和从广胤所言之中听出天界事态恐怕已经十分紧急,未免因自己拖累大局,正想要起身让他安安心心地回天宫办正经事,却在听见江疑开口之后生生愣住。
舍弃她而另娶旁人……这是什么意思?
沉默了片刻,广胤明显是不想再谈起那一段日子,语气冷淡地道:“有些事,连我自己都不曾弄清楚,那些旧事便不必再提了。”
江疑怕是亦知晓自己估计踩着了太子殿下的雷区,便不再讲当年的事,叹了口气,道:“那,殿下眼下又是如何打算的?如今尊神忘了从前的事,要重新开始也未必不可能,不过,也保不齐哪一天她想起来了,您觉得尊神会原谅您么?”
广胤沉默。
曦和在屏风后已经听得懵了。江疑虽然一贯不是一个沉默的神仙,但也不像司命那般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吴江其人虽然惫懒,但还是将这个弟子调/教得很懂礼数,若非实在憋不住,他是万万不会这般同广胤讲话的。而且,他说的那些话……
曦和忽地想起当初在荣江上做的那个梦,脑中一个猜测浮现,可她几乎不敢相信。
只听得外间沉默了片刻,广胤道:“她的元神受损,忘记的事情基本上没有机会再想起来了。”
江疑道:“殿下,您这是在逃避啊。其实说句实在话,小神委实不该插手您同尊神之间的事,不过今日趁着尊神尚未醒来,小神不由得多嘴两句。尊神即便是元神受了伤,即便她日后再也想不起三千年前的事,可她毕竟是实实在在同您拜过堂成了亲的,这乃是个雷打不动的事实。尊神她忘了,这是她自个儿的事,然则,殿下,您当初与尊神伉俪情深,却最终分别二地,小神知道您自个儿也有苦衷,不过,就这么让尊神将什么都忘了,您当真甘心么?”
“好了不要再说了。”广胤的声音变得冰冷,“出去。”
江疑没有再说话,片刻后站起身,整理好了情绪,对广胤拱了拱手:“小神告辞。”然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室内一片寂静。
广胤独自坐在屏风外,也不知他心中在想着什么,坐了半晌,才缓缓起身,绕过屏风,走进里间来。
曦和连忙闭上眼睛。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可见是广胤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温暖的手指触碰她的额头,将她的额发撩开,然后顺着耳根,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曦和心跳如擂鼓,强压下心中的震颤,极力维持着睡着的模样。
“江疑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在逃避。”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带着些许颓然,微微停顿,苦笑了一声,“甘心?自你走的那一刻,我三千年来,便没有一刻是甘心的。”
曦和心神震动。
她从未听过广胤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两万岁的时候便开始帮天帝处理政务,三千年前下凡历劫之后,回来便立刻接手天界八成的政事,未满三万岁,便带兵将妖界打得人人自危甚至将妖兵吓得连他们妖界大门都不敢出。不论是人前人后,不论背地里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天族太子展现给别人的都是绝对的自信和从容,然而,这样一个人,此时却安静地坐在她的床边,用如此颓然的语气说,他不甘心。
一片阴影压下来,有温暖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
他的呼吸温热,与她的气息相交缠,曦和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紧,好在广胤并未察觉。
他的吻很克制,甚至比昨日在水中时更为守礼,在她唇上仅轻盈地停顿了片刻,然后便离开。
曦和感受到他的视线灼热地粘在她的脸上,嘴唇上有手指轻轻摩挲的感受,却久久没有下文。她正在心中纠结究竟是要现在醒过来告诉他自己一切都知道了,还是继续装睡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便听得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身侧床榻重归原位,脚步声绕过屏风,殿门吱呀打开,再吱呀关上。
他走了。
曦和几乎是立刻睁开眼。
她素来自认是一个定力极好的神仙,过去不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能保持一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错的风度,然则,今日听见的这些事,却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为了让她睡得安稳,广胤特地拉上了窗帘,外头虽然是大白天,但室内仍旧昏暗。窗台盆景上落下一道窗帘缝隙中投进来的光,光路中有稀疏的细尘悠然起舞,犹如一场难以醒来的梦境。
但她知道自己此时很清醒。
皮肤上仍旧残留着方才被他触碰过的温度,不远处妆台上的铜镜里,映照出她的影子。以往广胤也常常牵她的手,帮她理头发,原本早已习以为常的动作,在此时却犹如烙印在皮肤上,清晰而灼烫。
除却昨日在海中的那两次,这是她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被他亲吻。
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神情发怔。
其实,方才她完全可以推开他。但她没有。
江疑说,三千年前,他们是拜过堂成了亲的夫妻。那一刻,她虽然惊愕,但更让她震惊的是,就在江疑说完那句话之后,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毫无怀疑地就相信了。
她相信他们成过亲。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几乎无法理解自己的想法。自出生以来,十数万年的岁月,她从来都不曾在这方面动过一丝丝念头,遑论真的嫁人。而此时仅仅是江疑的一面之词,这等天方夜谭,她竟然会相信?
然而,不论她如何质疑自己,都无法否认,她是真的信了。
广胤是她的丈夫。
他们正正经经拜过堂,成过亲。
她也不知道为何那时没有推开广胤。其实这件事,到头来终归是要捅破的,早一点揭穿还是晚一点揭穿,都没有太大分别。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为了要帮广胤保全他的颜面,但下一刻她便醒悟,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借口。
她根本不想推开他。
犹豫只是一刹那,就在他的嘴唇触碰到她的时候,她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失去了。
但直到很久以后,她回想曾经,才恍然明白,那个时候失去的,就是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