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樵凝视着她,眉头始终不曾松开。
看这个反应,她是已经想起三千年前那些事了,当初广胤弃她而娶了流琴,那一路波折过来令他这个看客都心疼,何况如今亲身记起。他不晓得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份心从悬河里醒过来,而下一刻就要面对与三千年前一模一样的场面,也不晓得,广胤是如何能狠得下这个心肠。
曦和的嘴唇有些泛干,他从床头倒了温水,将她托起一些,然后往她嘴唇中喂水。
喝了两口,曦和动了动手指,皱了皱眉,眼皮动了动,却忽然被水呛住,咳嗽起来。
弈樵连忙将水杯放下,取来布巾子擦拭,见她已经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丫头?”
曦和睁开眼,目光有些钝滞,不知道在看哪里,闭上,过了良久再睁开,已经有了些神色。
她动了动手,抬起来抓住那青色的袖子,嗓音沙哑:“弈樵。”
几日来,弈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在呢。”
她抓着他的袖子,眉头紧紧地皱起,眼中渐渐有水雾凝起,更显得嘴唇发白:“我好难受。”
弈樵慌了,连忙放下茶杯,搂住她:“哪里难受?”
曦和拧着脸摇摇头,眼眶里盛了满满的泪水,重得要落下来,她紧紧地抓着他手臂上的袖子,咬着唇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处。
弈樵立刻拥住她,抚着她的脑袋,感觉到颈侧的衣衫渐渐地湿润,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疼。
“憋着做什么呢,我还会笑话你不成?”见她始终不出声儿,弈樵拧着眉拍了她一下。
曦和也重重地打了他一下,弈樵被打得龇牙咧嘴,这才听见她放声哭出来。
曦和抱着他哭了半晌,才慢慢地松开,在他衣服上擦了擦眼泪,肩膀抽了一下,又抽一下,哑声道:“水。”
弈樵任劳任怨地给她倒水。
曦和喝水时还打了个嗝,满脸都是泪痕,弈樵给她顺了顺气,将那喝干净的杯子拿下:“还要么?”
曦和摇了摇头,径自往被窝里躺下。
外头长渊和曲镜听见里面的响动,竟然连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曦和立刻翻身背对着他们。
二人绕过屏风走进来,曲镜急急地问道:“是不是醒了?”
弈樵看了一眼背过身去的曦和,颔首:“醒了。”
曲镜赶忙走过来,弈樵却拦着:“她刚醒,别闹腾。”
曲镜有些着急:“我刚听见里面有哭——”
“没有。”曦和背对着他们,喑哑地出声道。
曲镜顿住。
长渊深紫色的眼中掠过一抹笑意。
“你们出去罢,我想再睡一会儿。”曦和调整了一下声线,继续道。
弈樵立刻将二人往外推:“听见了么,走走走,醒了就没事了,还担心什么。”
曲镜还想凑近了瞧:“这——”
长渊一把拉住他,提醒道:“你不是还得回妖界么?那么大个摊子你不要收拾了?”
曲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耽搁了这许久,确实该回去了。那你好好休息。”最后一句是对曦和说的。
曦和卧在床里不言语。
曲镜再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长渊回头看了看曦和:“人家都走了,你还躲个什么劲儿?”
曦和被子都盖到了脑门上,声音闷闷的:“你也出去。”
长渊挑了挑眉:“能耍性子了,看来是好了。”言罢亦转身出去。
待门关上,弈樵无奈地摇摇头,重新走到床边,将她的被子往下拉了拉:“身上还好么?”
曦和“嗯”了一声。
“那就好。”弈樵在木盆里洗了块干净的软巾子,递给她,“擦擦脸,干了难受。”
曦和接过来,软巾尚是温的,她擦了擦脸,再捂了捂眼睛,缓慢地翻过了身,望了望弈樵的眼睛。
弈樵原本想开她的玩笑,此时却见她目光黯淡无神,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话到嘴边咽了下去,一时无法开口。
曦和撑起身子,作势要起身,弈樵托着她的背,拿了个靠枕过来给她垫着,让她靠得舒服些。曦和垂着眼,眼眶还是红的。
弈樵望着她,良久不发一言。他原本想说“不要放在心上”,可这若是寻常小事倒是没什么,可偏偏这事,没法不放在心上。
他叹了口气:“丫头,你如今,对他还有希望么?”
“我若说有,你信么?”
弈樵定定地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曦和一哂:“都这个时候了,问这种问题还有什么用?我们都活了十几万年,我也不是头一回喜欢一个人……我对他有没有希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弈樵叹了口气:“是啊,这事本就不是你占的主动……然则广胤绝情到这个份上,你还在他身上栽了两回,即便你仍对他有情,也不能再犯傻了。”
曦和一怔:“你……你如何知道的?”
“司命同我说的。”见她垂下眼,他沉吟了片刻,道,“你难道不觉得,广胤变成这样很异常么?”
“你说哪方面?”
“不论是性情还是修为,这段时间里他的变化都很大。”
“他的修为突飞猛进是因为阎烬的元神在他体内不断膨胀,依我的猜测,除了落神涧中封印的那三分之一元神,其余的都已经在他体内了。至于性情……”她顿了顿,目中露出轻嘲,“他素来做事果决,也从不多言缘由,反正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一次更是得心应手了。”她靠在软垫上,望着被褥上的花纹,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带回来的那个东西呢?”
“你是说安魂伞?我放起来了。”弈樵起身打开柜子将那块泛着幽蓝光的石头拿出来,“喏。”
曦和伸手接过。
安魂伞没有温度,或者说,没有活人的温度,就像魂魄一样,远看形容兼备,实际上难以捉摸。
她轻轻地抚摸着石头表面。
“你认为这个可以救他?”
曦和将石头握在手里:“我不知如何才能救他。”
弈樵一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还是想着杀了阎烬?”他站起身,神情焦灼而愤怒,来回踱步了几圈,见曦和闭上了眼睛不言语,只好暂且压下脾气,指着她手中的安魂伞,顺着方才的话题道,“这个,你还给不给他?”
“给,当然给。若是不给他,我这一个多月的苦岂不是白受了?”
“那……”
“你去给。”
“……行。”
曦和把安魂伞放在一边,伸手去拿茶杯,弈樵拦了一下,给她换了温水才让她喝。
饮罢水,她再坐了一会儿,道:“好饿。”
“青樱已经在熬粥了,一会儿便能吃。”
“我想吃鱼。”
“那我让她给你炖一条?”
“我要吃煎的,放辣椒米酒和醋。”
弈樵无奈道:“你身子还没好呢,别闹。想吃鱼给你炖。”说着便起身去找青樱。
“不要。我想吃煎的。”话尚未说完,她的眼眶便忽然红了。
弈樵不知她又在犯什么脾气,只一见她眼泪冒出来就慌了手脚,连忙坐下来安抚道:“你身子颓成这副模样,吃那些东西总归不妙。待你好了,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做……哎哎哎,别哭别哭啊。”
曦和捂着眼睛,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弈樵见她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可见在强忍。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放下来,道:“算了,不吃了。”
弈樵垂头看了她许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重新坐下来:“困不困?”
曦和摇头。
“既然不困,那你就给我讲讲,为何要杀流琴?”
听他问起这个,曦和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往软垫上靠了靠,仔细思忖了片刻,想着该如何开口。须臾,她望向弈樵:“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被榭陵居困在渚中,而碧虞山的结界打不开的事?”
弈樵颔首表示记得。
“我也是在那里发现的鬼界书。”曦和定定地瞧着他,“这秘法确实是朽翁给榭陵居的,但朽翁那个人数万年不曾出过鬼界,而凭榭陵居的本事,估计近鬼界都城百里便被王族吃得骨头都不剩,你觉得这书信是如何到他手里的?”
“你觉得是流琴?”
“流琴先天不足,早该死了,但朽翁一直给她续命,在她死后还剖去她衰竭的心脏,换了一颗龙珠。”曦和道,“朽翁与流琴一直有联系,他一直在利用她。而那碧虞山的结界根本就不是榭陵居布下的,而是流琴。”
弈樵皱眉:“难怪当初我觉得蹊跷。榭陵居都破罐子破摔了,人也已经带走了,怎么还会特地布个结界在那儿。”
“流琴在那里布下结界,为的就是让我发现换魂之术,然后去找朽翁。”她继续道,“这样朽翁的目的就达成了。他知道我想救广胤,而安魂伞是唯一或许能够救他的方法。朽翁想要我死在枉死城,而流琴的目的与他相同,自然达成联手。”
“说到底,流琴就是为了同你抢男人,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不仅如此,她还听命于朽翁,将阎烬剩下的元神放进了广胤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