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城外某小山丘上,有一座荒弃已久的小院。
魏方和章清儿两人便被绍兴三花镖局留在这里作客。
虽然不说是为难,但却也绝非客气。这里的环境并不宜居,院子里连一口井水都没有,一切要吃的要喝的都要从山下去取来。
而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又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中。
每天章清儿都坐在门口等着,或许会有谁来吧,但是从清晨到黄昏,从没有一个人来过。与他们相伴的,除了逐渐枯萎掉的爬山虎,就只有在院子里一棵大槐树上安了家的乌鸦夫妇。
又是一天,章清儿起来之后觉得手脚有些冰冷,再看看院子里的树,叶儿都已经渐次的黄了。
“阿魏,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九月初一了。”魏方挑着水从外面回来,把木桶里的清水倒进水缸里。
拘禁可以让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拉长,也可以让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章清儿过去对老魏这位二师弟并不太熟悉。她单晓得阿魏和他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一样也是个孤儿,却不晓得他的身世比别人都要惨三分。
蔡婓是刚满月的时候被连着襁褓一起丢在扇子门的门口的,邹嬿是陈晓贝和她的姐妹淘一起上街从人贩子手中买下来的,叶子是个街头扒窃的小乞丐却恰好偷了熊绮的荷包,被她拽回了扇子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谁的都没有魏方的凄惨。
魏方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在泰兴下面的一个小集镇上。爹爹是一名读书人,阿娘是一个温婉的美丽妇人。这本来是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但天有不测风云凭空来,人有旦夕祸福瞬息至。他的爹爹因为仗义执言而开罪了阉党,被革去功名痛打八十大板,血溅公堂。他的母亲则被那贪污纳贿的赃官看中强行带回府中侮辱……
事后,他娘不堪凌辱羞愤投井,一家人顷刻间家破人亡。他的姐姐带着才七八岁的小魏方怀揣着状纸到扬州来想要告状,伸冤。
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扬州何尝有青天。孤苦无依的姐弟俩告状自然是不成的,身上仅有的一点银钱也很快便花光了。为了给家里留下个种子。魏方的姐姐被骗陷落风尘,所得的三十两卖身银钱全都给了弟弟,从此富春院中的多了一失舵的小舟在苦海中飘浮沉,指望着弟似旭日早东升。
然而,年少的魏方却被强人抢走了姐姐的卖身钱,还被打得奄奄一息,几乎性命不保。
在那个冰霜满地雪满天的寒冷冬夜,心若死灰的魏方艰难地在地上爬着,一步,两步,他每一步都爬的那么艰难,刺骨的寒风如刀一般在他的身上残忍的刻画,融化而又凝结住的冰雪布满了他小小的身子,全凭着胸腔里的一团火热,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手的存在,眼前白茫茫大地一片,仿佛是母亲催眠的呢喃,仿佛是父亲温厚的微笑,仿佛是姐姐巧笑倩兮的欢乐。他在雪地中苦苦的挣扎着,直到一辆马车在他身后停下。
“夫人,是个孩子。”车夫下车来看了看。
“绮儿,去看看吧。”贝夫人坐在车里探头出来看了看。
“哎。”穿着火红色棉袄的熊绮蹦蹦跳跳的跳下车厢,整个人都好像是雪地里的一团火焰。
“夫人,还有气儿。”熊绮拔下自己发中的一根金簪子——那是刚才她死缠烂打从贝夫人那里抢来的——刺了刺他的人中,车夫递过来一皮囊的烈酒。熊绮扶起魏方冻僵了的身子给他喂下了一口,还拍打着他的脸。
“扶他上车吧。”贝夫人在车厢里喊道。
魏方就这样捡回来一条命,在扇子门里他认识了这些兄弟姐妹:敦厚的大哥蔡婓,和蔼的大姐邹嬿,活泼的二姐朱丹,好心肠的熊绮,柔弱的张聿,机灵的徐叶子,倜傥的李潇,懵懂的向思南……
没有这些兄弟姐妹,也就没有今日的魏方。
刚入门的他心中怀着无比的愤怒,全身缭绕着暴戾的火焰。学武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向这不公的世界复仇,他要亲耳聆听所有仇人在无边恐惧之下的哀嚎,见证他们面临着死亡威胁时的颤栗。
但他的师傅茅龙涛却并不喜欢这样。真武派是天下名门正派,真武功夫讲究心性平和,绝非暴戾无常。脑袋中充斥着复仇二字的人绝非真武的有缘人。
是大哥蔡婓劝说师傅改变了心意,是大姐邹嬿为他作保,保证他会在学武的过程中改变心意,忘却仇恨,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侠客。
曾经他以为自己做到了,做到了让时间把这一切淡忘。但他的内心中却还始终牵挂着那个为了自己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姐姐。
他回去过富春院,但那里早就已经没有了名叫素萍的苦命女子。留给他的只有扬州城外乱葬岗上一处无名的坟茔。
“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她并非死于意外,也不是遭到疾病。”魏方说起自己的姐姐的时候,语调格外的奇怪:“她在十七岁的那年被一名富商赎身买走,成为他的小妾。那名富商足足有六十岁了……他却要买她……我的姐姐,被人当成东西一样买来卖去。我的姐姐啊……”
富商的家里还有一只母老虎,还有几房年长的姬妾,她们都是母老虎的两家人。魏方的姐姐在她们的淫威之下吃尽了苦,受够了屈辱,在身怀六甲的时候还要用冰冷的井水为她们洗衣服,打扫房间。终于她被这些恶人折磨的小产,病倒。母老虎们仍然不肯放过她,用银簪子刺她,用皮鞭打她,用冷菜残羹虐待她。她喝的是冰冷的井水,吃的是和看门的狗一样的盆食,睡得是漏风的柴房,她在绝望中死去,临死前不知道她是否还在祷告,向上天祷告,让她的弟弟能够衣食无忧,能够长大成人。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见到喉咙中飞溅出血的模样。刚开始的时候手会软,腿会抖。但是很快就不会了。我看着他们在我的影子下颤抖的模样,看着他们惊恐的神情,听着她们的哀嚎。我感到一阵愉悦,由内而外的愉悦……”魏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大家都以为我是回老家祭祖了,没有人知道十年前扬州的丁家灭门血案是我的杰作——除了熊绮,那真是个聪明到可怕的女孩。她知道我做了什么,在我动身之前她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她没有阻止我,她知道如果不让我把这心头的怒火释放出去,我将会终日陷落在地狱中不可自拔。就在我在丁家大开杀戒的时候,她帮我捉住了丁家的两个小孽种。哈哈,你不会想知道那两个小孽种最后怎么样了。”
他将姐姐的坟茔迁回了在泰州的祖坟,在那清明的细雨之中,他将那两个哇哇啼哭的小崽子割喉献祭。从前他的仇人就是还不够狠,不够黑,遗留下他一个人以至于身遭灭门之祸,他不会放下这个错误。
回过头去,他又看见斗笠下的熊绮,那水灵灵的眼睛和他初见时候一样纯净。
“这是结束吗?”
“这是开始。”他转身离去,春风吹遍大江两岸,却不能给他的心头吹进一点点的温暖。这世界上从此对于他就只有黑白二色而已。不论要付出多少的代价,他都要让仇人血债血偿,直到他的整个世界都为血色所晕染。
章清儿看着他那扭曲的脸,不无担心的问道:“真的……没有人知道吗?”
“没有。”魏方从怀里拿出一枚玉镯子:“这是我事后买了送给熊绮的礼物。她没有收下。她说因为我们是兄妹,不需要这些。她真的是一个口风很严的人,一经承诺,便至死不改。即便,即便,不过,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现在我再也不用担心她会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了。她知道的太多了,她不该那么热心的。朱丹就比她聪明的多,朱丹就从来什么都不问,看上去是个傻大姐,其实比泥鳅还要滑。”
章清儿心里咯噔一下:“你会……”
魏方朝她笑了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过去也不曾想过要伤害熊绮。对于这一点,我可以向天发誓。”
他站起来:“过去她在,是我唯一的羁绊。如果说我是一只野马的话,她就是约束我的笼头。现在她已经死了,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的做一些我早就想做的事情了。”他把那玉镯拿在手心,对着阳光仔细地看了一阵子之后猛然丢了出去:“一切都刚刚才开始,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我自己的未来。”
章清儿胆战心惊的看着他,曾经她眼中温文尔雅好像是一个教书先生一样的魏方,此刻全身上下喷射着黑色的火焰,头顶生长出古怪的犄角,只要他一张口,整个天地间的色彩便减弱几分,最终,天与地,将归于沉寂,只留下晦暗的一片。
魏方将她扶起来:“门主派人来接我们了,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我还有许多好故事讲给你听呢。我和你说过上次我在庐江的事情吗,我从天井跳了进去,你真应该在那里的,那个家伙的嘴巴长大的可以吞一个高邮鸭蛋下去,他手下有十五六个卫士,我用光了所有的暗器,刀也折断了,这时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