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城楚王府,有一位不出世的老臣一语道破天机,楚王宋希晋有些雾里看花里外尽迷离,单手依托在蛟龙椅上,似休憩也似沉思,独自喃喃道:“实在怪哉,兴许是王家动静太大了。”
年迈老臣满头白发稀稀疏疏掉落的所剩不多,虽有秃顶之势,却无病态之状,而且酒量极好,不贪杯的浅饮一口桌上小酒,老继而微微施礼,直言不讳道:“该是王家落子太快了。”
老臣即使是反驳,这礼数之道依旧拿捏的极为得当。
不论是落子太快还是动静太大,楚王宋希晋对于这位座上宾的老臣都是极为敬重,当即便朝向老臣举起酒杯,豪气十足的一饮而尽,老臣明其事理也不矫情,同样饮尽一口酒,意犹未尽的继续说道:“王家善于急攻,而急攻长于出其不意,这秦百川一路从北域追来楚地,想必秦家那位公子已经是王家这张大网下的漏网之鱼。”
楚王宋希晋自问设想不到这般精髓,自己只是个直脑筋的武夫,当下已然是领会了其中含义,敬佩道:“先生所言极是。”
近乎秃顶的老臣淡然一笑:“拙见不足以挂齿。”
楚王宋希晋知晓自己这位老臣为人随和谦逊,也不觉得这是做作,继而顺着话题问道:“我们依旧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去看这一出戏?”
老臣不急不缓开口说道:“曾经北域这头虎,离我们那是千里远,无数人都在看虎相斗,我们多一双眼去看,也是无关痛痒之事。而如今,猛虎即将脱笼,看戏之人也逐渐散去,此时再去看虎斗只会惹得一身毛,最为麻烦。”
楚王宋希晋率性大笑,笑声爽朗而清晰,待到笑过之后才感慨道:“本王性直而冲动,这多年来,幸得先生在左右时刻解忧排难。”
这等夸赞已非第一次,年迈老臣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有所谓的欣喜宽慰,仅是保持着谦逊模样回应道:“王爷深知本身习性,是大才,长谋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楚王对于这位自称为长谋的老臣是无可奈何,当即也是耿直说道:“先生,你这谦和的态度,有时候就是太过了,可不好。”
极重j礼数的老臣对此竟是不以为意,自有一套说辞:“显山露水最易被人看破,没有丝毫裨益。”
楚王兴致极佳,再度举起酒杯,说道:“先生总是这般说辞,本王无言以对,喝。”
老臣左手举杯右手衣袖作势一摊,恭敬道:“王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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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内,忽然大雪漫天,那座僻静的王府中的小院内,一位神采奕奕脸型似苍鹰的老者在棋盘上自己与自己手谈,旁边跪着三位十六七岁的少年,皆是低着头,任由雪花落在肩头,不闻不问。
雪花浸染大地,几位跪地少年双膝也不挪动半分,因为这个时候倘若敢乱动,少不了受到一顿教训,除非像大哥王剑冠一样,能够进入天甲院登天枢楼习天、地、人三木碑才能有些脾气。三位少年依稀还记得,有王圣人之称的爷爷大概是在自己十岁左右开始变得严厉,这份严厉近乎苛刻,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远处,一位出落的亭亭玉玉的少女抬头笑着脸迎来漫天雪花,小小身姿随秋千来回晃荡,与几位受到‘虐待’的少年形成强烈的对比与反差。
几位少年彼此间不敢吭声,上回被喊来看爷爷手谈时还是在秋季,一眨眼,再度来到这座小院时,已是冬季,除了季候的差别,那位英气昭然的中年男子与面如黑炭蓄着短须的男子都不在左右。对于几位少年而言,秋季只是跪的膝盖疼,而冬季,是遍体生寒,苦不堪言。
几位少年衣着单薄,牙齿因寒冷而不停的打着哆嗦,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更是不会令外人将其与新王孙相提并论。
王家圣人专注于自己的棋局内,棋盘上已是落满雪花,将棋盘上的天圆地方覆盖的丝毫不见,更是黑白难分。
即使是这般看不清的棋局,王家圣人依旧是信手捏来,一挥手时雪花四散而去,显现而出的棋盘瞬间变得清晰,落子吃子没有丝毫误差,王圣人不多时竟是忽生一阵感慨,喃喃自语道:“今年的雪,不化了。”
没人应答,王家圣人虽然显得有些寂寞也不纠结于此,却是忽然转头望向秋千上的那位少女,玩味的说道:“欣絮,狠心看着几位哥哥在地上这样跪着?”
少女咯咯一笑,清脆的声音显露出声带还未成型,回应道:“爷爷、爹爹说过,王家的男孩不能惯着,吃点苦没关系的。”
王大圣人似乎没有其他乐趣,当下戏谑般说道:“你爹倒是看的开,欣絮,要不陪着几位哥哥一起跪着?”
被呼为欣絮的少女依旧坐在秋千上来回荡漾,调皮的摆出一个鬼脸,满脸天真的说道:“爹爹说了,欣絮要长的好好看,静音岛的菩萨才会喜欢,所以不能吃苦。”
王家圣人嘴角升起一丝微笑,笑而不出声,将视线继续放在棋盘上,莫名问道:“这场雪,会下到什么时候?王柘鸣先说。”
跪在风雪地上的一位少年抬起头来,嘴唇已经被冻成青紫色,忍着刺骨寒意应声而答道:“下到春天来临时。”
王大圣人闭目沉思,兴许了看见了几位少年的窘态也兴许是没看见,继续呼唤道:“王寅。”
另一少年扬起头来,回答道:“下到冬季结束时。”
王大圣人毫不停歇,再度呼唤道:“王斗牛。”
仅剩最后一名低着头的少年也抬起头来作答:“下到雪成水时。”
三位少年各自回答完毕时王大圣人才睁开双眼,若有所思之后也没有继续为难几位少年,只是冷声说道:“或许你们都没说错,起身,去添上一些厚衣服,爷爷带你们去看看这场大雪真正的落尽时。”
看到几位哥哥以及爷爷起身要走,在秋千上晃悠了许久的王欣絮急可不耐,连忙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一个脚跟不稳身姿有些酿跄,王大圣人瞬间出现在王欣絮身前,止住了这位少女即将跌倒的身势,少女欣絮没有虚惊过后的后怕,只是发出如银铃般的声音问道:“爷爷,我能去吗?”
面对三位少年摆着的冷脸转变为和蔼的王大圣人温和的说道:“欣絮,这院子里的雪,也够看了,城外冷,万一冻着了,静音岛的菩萨可就不喜欢了。”
王欣絮笑的灿烂,如春花开于冬季,笑着答道:“好。”
王大圣人慈祥微笑,朝院外走去。
三位已经添上了浓厚衣物的少年紧随其后,乖巧至极。
......
楚地荨阳城通往金陵的官道上,行人迎着风雪漫天来来回回,无数人都在心中暗自叫骂,这方才还雪花落地即化,眨眼间这雪花就飘成了鹅毛一般,不过在暗自咒骂天际无常的同时又多了一份欣喜,瑞雪兆丰年,不嫌雪花大,中原已经多少年没有这般的漫天大雪,各地可以预料在数日之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秦萧楚与舒梓璃各自骑在马背之上,与身旁官道上的行人、商队擦肩而过,舒梓璃已经被厚厚的衣物包裹的臃肿不已,显然是感觉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公子,前面就是金陵了,”舒梓璃望着前方,有些兴奋的说道。
相比于舒梓璃的兴奋劲头,秦萧楚却显得有些平静,不论是这在天脊城寻常可见的落雪,还是前方那座有天下心脏之称的城,都是无动于衷,这一路走来数千里路,看过了许多,见识了许多,拥有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此时更是感慨良多。
金陵西大门,形形色色进进出出的人物极多,没有谁能吸引到谁的片刻注意力,都是顾着赶路,顾着去往目的地。
盘龙卧虎宫,身穿黄龙袍的天尧帝君站在帝君宫大殿檐下,望着西边方向,旁边那位被庙堂上下称为帝君孤臣的老者披着件一年四季都不曾脱下的大裘站在旁侧,视线随天尧帝君一齐看去,二人面前是多年未曾见到的大雪铺天盖地。
天尧帝君面无表情,张开双手踏前一步,踏出以红木做檐的覆盖范围,将整个身体置身于风雪之中,帝君面前是无数站列整齐的铁甲卫士,身后是站在原地的披裘老者。
帝君孤臣披裘老者望着帝君享受着风雪的刺激,并不觉得这有失体统,目光反而极为温和,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在雪中寻找着转眼即逝的快乐。
洁白的大雪渐渐堆积在帝君黄龙袍上,这位天下共主身姿一抖,雪花散落殆尽,兴许是玩了个尽兴,帝君傲立于铁甲卫士身前,大喝一声:“西城门!”
铁甲卫士收到军令,立即井然有序的排成队列,小跑着朝西门跑去,旁侧侍卫牵来一批披甲战马,帝君接过缰绳,脚踏马镫毫不拖泥带水的翻身上马,跟随在铁甲卫士身后。
覆上一层白雪的帝君宫下,披裘老者神色肃穆,忽然刚劲有力的大手一挥。
随着老者挥出的手臂落下,老者身后眨眼间出现四位手持长枪身穿白银铠甲的军士,与周围铁甲守卫相比很是与众不同,披裘老者视线始终望着天尧帝君背影,冷声说道:“保全帝君安危,帝君倘若有毫发之伤,提头来见。”
四位白银铠甲的军士默不出声,提着长枪的身形却是如同鬼魅般,直接跟随在天尧帝君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