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眼下已是临近年关。这时的张三正身着厚重的锦衣,凭栏独立于天工阁四层的露台外侧,仰头凝望起了冬日干净天空上点缀着的薄淡云朵。
“志在青云边……”
张三显然已经听吴先生讲过了《谪仙》歌词,忍不住吟哦出声。这一切都仿佛梦幻,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在何掌柜店里忙活时的情景,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从不觉得天空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面?
远处突兀响起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遐想,张三循声望去,军城之中蓝衣军所处的方位已经张起了大片旗帜,这是要与刚刚从边境赶回的南部军团换防了。
交接工作十分顺利。蓝衣军早已列阵完毕,只等着换上天工阁军械处检修好的装备便即刻开拔,将这营盘和蓝衣军的番号一并留给南军。
并没有什么兵变发生,张三越发地敬佩起吴先生来。那日他们在城西的客栈中等来了李志,甚至连白衣军的统帅赵正国也来了。而面对要杀二人灭口的赵正国,吴先生只是平静地说了两句话。
“首先你要明白赵大人,我是个外乡人,比香国由谁来做国君和我是没有半分关系的,因此我不会坏你的事——我进城已经快三个月了吧,要告密我早就告了。
“不过在我看来,你想利用白衣军撤入金城的机会对国君发难实在是自寻死路。我在天香城这两个多月里所看到、听到的一切事实全都告诉我,当今的比香国君是一位英明果断的君王,这样的明主会被那种连我都能一眼看穿的拙劣手段所蒙蔽吗?
“所以他不会放你进城,而是只需站在金城城楼之上登高一呼,赦免所有跟从叛乱的军士,则那些家眷大多都在天香城里的白衣军和南军下级军官会怎样?他们会马上弃械投降,甚至于反戈一击。到时候……你和赵刚又将如何呢?”
可以想见当时赵正国听到吴先生的话语会是多么地震撼。有关兵变的具体方案只有他和赵刚、秦坚等两三人知道,连李志都瞒着没说,可眼前这人竟能只凭自己的猜测就算计得如此精确,甚至连他们的结局都预料到了。不,这绝不是臆断,而是通过种种前因后果所分析出来的唯一可能,由不得赵正国不信。
吴先生的话语奏效了,甚至就连赵正国都恭敬地对他低身一拜,感谢他制止了这次的愚蠢行动,救了自己和秦坚。吴先生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求,表示他可以作为秦坚的老师,辅助秦坚登上王位,以此来换取张三进入天工阁学习的机会。
“张三啊,”临分别时吴先生语重心长地对张三说道:“虽然赵正国已经打消了兵变的想法,我们对他也构不成威胁,但他还是不会放任我们离开的,因此我才提出这个请求。一方面,赵正国见识了我的能力,觉得我对大王子会有很大的帮助;而另一方面,也等于是把我捏在了手掌心里……命是暂时保住了,但既然上天让我留在比香国,那我就去认识一下这位王子。你在天工阁里一定要倍加努力,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还有,要尽快掌握文字,我留下的功课也要多巩固才是。”
这时张三又把目光转向金城南面一处较大的院落。他知道吴先生一直都在那里教授大王子秦坚读书,名为客卿,实则与囚犯无异……
“放心吧吴先生!”张三暗暗咬牙,“我能从一个井底之蛙变成这高阁上面的飞鸟,全靠你的帮助,我一定会学好技艺报答于你的。”
吴先生进入大王子府邸也已经三个多月了,这正是张三到天工阁学习的时间。起初秦坚对于这个安排非常不满,一个落魄逃死的穷书生,能教自己什么?他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赵正国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然而,仅仅是第一次接触之下,秦坚就被吴先生给折服了。
这人不但学识渊博,其见识和眼光也远非常人可比,无论对任何事情吴先生总是能很快就抓住其中的关键点,并分析出最有利于自己的解决之道。
秦坚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起过吴先生的来历,但吴先生的回答永远都只有那么一句话:“我还能是什么人呢?一个住店交不出房钱,还差点连命都丢了的无用之人而已,只不过活得比殿下你久一些,想得稍微多些罢了。如果你觉得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处,那我说什么也要尽我的力量,帮着殿下你达成心中所想。”
“心中所想……”秦坚那次听吴先生说完之后猛然起身。“来人!”他叫道,“传我的话,今后在这府里,任何人见到吴先生都必须如见到我一般恭敬,有谁胆敢对吴先生有一丝一毫的无礼,我就把他剁碎了喂鹰!”
所以除了无法出府以外,吴先生在这大王子的府里倒也过得舒坦,起码看起来是比在何掌柜的小店中快活多了。秦坚既然倚重吴先生,那么平日里几乎事事都会与他商量,而越发感觉离不开吴先生的同时,秦坚对他也越发地忌惮。这样的人,只能牢牢控制在手里,绝不可以让其他人得到。
金城檀香宫紫檀院是比香国君的书房所在,这日午间,一个身穿黑衣蒙着面的身影悄然无息地来到了书房之中,就连一直候在门外的内侍都没有察觉。
“查得怎么样了?”
国君秦有道翻看着案头的一些公文,头也不抬地问道。
“禀主人,”黑衣人半跪在屋中光线最暗的角落回话道:“大殿下府中于三个月前住进了一名客卿,是赵正国安排的,此人从未出过王子府,也查不到来历,不过……这位姓吴的先生有个徒弟被大殿下送去了天工阁学艺,名叫张三,正是之前归德县何家客店的伙计。”
“被李志端掉的那个何家客店?”
“是!”
秦有道放下手里的文书,扭头看着窗外池畔的垂柳枯枝,半晌才道:“他府里的梅花就要开了……看来秦坚最近的变化应该是和这位吴先生有关了。能笼络到这样的人,也还算有点本事。”
“黑瞳,”秦有道转向角落里的身影,“李志那里……你亲自去办,不是说方进被何家客店给谋害了么?也给他安排成意外好了。”
黑衣人低头领命,很快便在屋中消失,动静之间绝无半点响动发出。
大王子秦坚府里的梅园在整个比香金城当中也是颇具盛名的。尤其是在这霜雪时飞的寒冬季节,步入园中,和暖的熏风周回流转,目光所及之处红似骄阳翠如烟霞,一派的百花齐放繁华景象,这时若再回味园门上题写的“春留不去”四字,也当真让人感慨浮生若梦。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吴先生,在第一次踏进园中时都不觉会有片刻失神,喃喃自语道:“唯愿花长好,此生春留驻……”
秦坚在这天的清晨早早就大开了中门,率领一众家人迎候在外。前一天下午宫中传话,国君要到他府里的梅园赏花,还要把小太子也带来。秦坚纳闷,两年前秦有道曾来过一次梅园,还称赞了一番弄得别致,可也就来过那一回,怎么今儿就忽然又有了兴致?
辰时刚过,秦有道便在卫队的护从之下来到了秦坚府上。许多时日没见,秦坚感觉秦毅吃胖了不少,可能是怕冷的缘故,这孩子围裹得严严实实,倒像一只刚剥出尖牙的竹笋。他看起来已不再怕人,只怯生生地远远跟在秦有道身后,不时斜起眼儿来四处瞅瞅,配合上那一溜冻得发青如蚯蚓般爬在嘴边的鼻涕,让秦坚甚为生厌。
“这就是比香国的太子么?”
扮作家人模样的吴先生忍不住在旁暗自摇头,“果真是如传言的那般,毫无人君之相。”
秦有道早就注意到吴先生了。最近这段时间,他发现大儿子秦坚与之前相比变化很大,不仅由他负责的工作都完成得很出色,甚至偶尔在某些问题上提出的见解也让秦有道和那些臣子们大感惊奇,简直用判若两人来形容也不为过。因此,秦有道便暗中派人查了一下,这才知道有吴先生的存在,可以说他今日的来访就是冲吴先生来的。
“那个人你过前面来。”
秦有道瞥见吴先生在那里摇头便再忍不住,指点着把他叫了过来。凭秦有道的眼力,自然不难看出此人的形貌气度绝非只是普通家人。
秦坚此时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父王知道了什么?否则怎会好端端地召唤一个下人。
吴先生从院中来到秦有道站立着的二门台阶下方,只是作揖一拜,秦有道也没在意,盯着他问道:“你叫……咦,怎么如此面熟?”
紧接着,没等吴先生开口,尚在皱眉思索的秦有道已经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了眼眶。他浑身汗毛倒竖,瞬也不瞬地哆嗦着嘴唇,含糊喃道:“你,您……”
“唉,还是认出来了么?”吴先生心中叹息,抬起头望着秦有道,“陛下……”他只说两个字就住口,眼睛跟着往身侧瞟了一眼。
“哦,嗯,”秦有道会意,他挺了挺身子,转而对身后的秦坚说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孤王要与……与这位先生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