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毅自天罚七年冬,在接到东楼国君公孙义死亡的消息后逃往元洲之日算起,已是整整一年半天没和家人联系过了。在这一年半里,长蛟岭南北风云变化,生洲和东瀛洲上发生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无从知晓。
先说东瀛洲,天罚八年冬月节刚过,高竹国太子和离便同乡农国君之女美珍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同年四月,比香与高竹正式结盟,和离被公推为东瀛联军的总上将,精简三十万由各国精锐组成的军团,准备开始他的北进争夺天下之路。
那时的生洲,因东楼国新君公孙万年未能及时收揽大军替父报仇,以至于从沃海关上逃回的五十多万联军一时溃散,巨阙与开河无力约束,联军各归各国,等到前往灵根国边城平叛的五大门主返回磨石城之日,景国、陈国……东楼两侧不少的中等国家皆已宣布退盟,拒绝再接受东楼国的调遣。
公孙万年言语飘忽政令无常,不喜欢接见官员主持军国大事。他身旁终日有一群男宠陪伴,狎昵玩乐不分昼夜,凡有紧急国务待决,也全都随意指使此辈中的一人替他批复,至于如何处置不闻不问,任其所为。
承袭先父公孙义奢侈的毛病,以为做君王当然,后宫男女皆宝衣玉食,一餐之费,常过万钱。攀比成风,铺张无度,宫室庭院,穷极壮丽,而喜好不长,往往朝成夕毁,毁又重修,致使府藏空虚入不敷出,便授意群下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各地官员和中小门派为求上升,拼命盘剥百姓以取媚国君,渐令东楼国民怨沸腾,盗贼四起。
于王城内开挖大池,模仿太初剑宗修成地热之泉,仅飞来驿运送泉水和美食一项支出,每月耗费便约值火信一封。又在御花园内建立集市,命宫女侍卫扮作买卖客商而自坐威远厅中用心经营,到日终统计收支账目,分文不差,多有盈余。常对身边之人感叹:“若世上能有一商业大国,则寡人无须靠太子身份,凭借真才实学也不难做上国君。”
樊剑死后,大将军一位不再任命他人,只把巨阙与开河二军交长老团掌管。陈东升深知新君所为误国害民,然而并无一言规劝,非但如此,他还联合五大门派,对公孙万年更加纵容讨好。
老谋深算的陈东升看得透彻,昏君暴君过去也有,但不分王室门派,眼里就只认钱的昏君却不多见。万年的亲叔父公孙礼已经多久不得面君了?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一旦运作好了,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将大门派掌门之位改为父子相传的继承法就有望在公孙万年任上达成。至于国家贫困内忧外患,只是暂时的,时值天罚乱世,武力就是一切,正好能出兵讨伐那些背盟国家来弄钱。
清凉山申请凿山为国君雕造巨型石像,公孙万年大为感动,代门主曾兆先因此被正式册封为门主,同时也在长老团中获得两名席位。这当然是陈东升的意思,清凉山已与其它四派和好,秦毅在日拿下的白云山也全归了太初剑宗,国内形势有利于门派大计,谁还再有心思搞内斗。
对于以上种种,东瀛联军总上将和离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他认为出兵的时机已经到来。陈东升不过是个门派的门主,虽懂军事却鼠目寸光,只看重门派利益。
东楼国目前失去对生洲各国的掌控,甚至不断派兵侵袭,其南部诸城忙于剿贼无法组织有效防守,一旦大军翻过沃海关,别国看到希望必定会顽强反击而使东楼剑士陷入苦战。到那时,联军长驱直入抵达有山原,直逼磨石城下,各地的巨阙与开河军团无法及时回防,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生擒公孙万年。
时不再来。八月,和离宣誓祭天,任命关吉为前部先锋,而自率大军于同日启程,经由比香国一路朝着彩虹山脉挺进。
时间他都估算好了,就算有山平原上会有一场大战,差不多也要等到来年夏秋之际,如此一来,不耐严寒的南方军士倒无须顾虑太多。只是可惜,老天不来相助,就在联军刚进入彩虹山脉,还未踏上沃海关时,军中专递处接到急报——和离之父,高竹国君文和王突然高升,去了聚窟洲。
照常理,和离必须即刻回国主持大丧并接替君位,然而他身为联军统帅,自然也要为军队和盟国设想。
从彩虹山脉往返高竹国都耗时费日,大军怎么办?没有主帅继续进军显然不妥,若原地驻扎,每日的花销不是个小数目,别国会有怨言的,而且算好的决战时间也再难把握。
可要是解散大军命令他们各自归国……变数太多了,又不知何日才能重新聚起人马,迁延日久,万一东楼国先一步占领了周边国家使得国力再度增强,那么未来的战事就很难预料。
经过一整天思考,和离拿定主意,准备给他的祖父松文王写封书信,请老国君暂时主政。他就不回去了,等平定生洲以后再说。
可谁能想到,这边信还没写呢,飞来驿又接连传来几封急件,传信人都是平日与和离亲近的一些臣子,大致意思也都一样——文和王死的时候留有遗命,要将王位传给和离的弟弟,年仅十三岁的和康。
和离大怒。他知道,这就是祖父松文的主意,松文从小就不喜欢他,现在父王不在了,国内大小事务可不全由这老东西说了算。他也太阴毒了,只要和康坐稳国君之位,那么四面派出使者送去点甜头,东瀛洲上还有哪国会听自己的?包括手里的军队。到时他和离就成了光杆司令,恐怕想在高竹国做个王爷都难,还谈什么争夺天下。
“该怎么办?”美珍看过书信也想到了当中凶险,不由替和离担心起来。此次她亲率乡农乐工随夫出征,身心早全放在他的身上。
“回去。”和离看着美珍,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温柔问她:“弄不好这次我就什么都没了,你后悔嫁给我吗?”
“后悔有什么用?”美珍笑笑。
“怕吗?”
美珍摇头,说:“既做了夫妻,生则同榻,死则同穴,大不了就和我回乡农,让父王把君位传给你。”
和离大笑,“那我就真没什么好担心了,”他说,“具体怎么办……容我再想想吧。等关吉回来,和诸将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大军停止前进原地安营,几天后,关吉率先锋部队从沃海关前赶回,和离便同他与高宸、伶官等亲近之人召开紧急会议,商讨该如何应对眼下难题。
关吉听说文和王的死讯,也知道他是死在了爱妾怀里,在回程途中就已设想过各种可能,这时他先问和离:“高竹国君之死,会不会就是老君王安排的?”
和离摇头,“不会,我父精明强势,又岂能丧命妇人之手,定是患上突发疾病亡故的。再说,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老东西再混账也做不出这种事。”
关吉听和离称祖父为“老东西”,不觉撇撇嘴又道:“那我们不回去,继续进军如何?”
已做了和离卫队长的祁山说:“这点我们考虑过,断然不行。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国内只要由老国君松文王出面,罢免太子的总将之职,各国联军就再不会听从我等号令,而本国射手军因家人的缘故也是离心离德,那时一旦新王与东楼国结盟,我们纵使进军也必遭惨败。”
“说的不错。”射手军统帅高宸皱眉道:“现在就算我们带兵回去夺权也难成功,老国君下令,让我率大军在高竹与比香的边境驻扎,只命太子单身赶回国都祭奠先王。他们现已调国内军队驻防在边境上,如果硬闯,太子即为叛逆,老君王再以将士们的家人相要挟,恐怕到那时,我手下的射手也会立即倒戈。”
祁山问和离:“这些天过去,相国田仲还没有书信传来吗?”
“没有。”和离说。祁山叹气道:“田仲两世老臣,下面群臣都肯听他的,要是他能支持太子,回了国都便还有周旋余地。”
“哈哈哈……”和离突然放声大笑,众人惊慌莫测,只听他说:“我倒是忘了田相国。高宸,”
“在!”
“传令下去,明日大军回国。”
“那……”
“哎!”和离摆手,“仗不打了,就听老东西的,我一个人回国都。父王高升聚窟洲,我这做孝子的说什么也得先回去祭奠。”
当日又给各国将领传令,联军即日班师,各归各国。等到身边只剩伶官一人时,和离问他:“师父,我国有弓神曲张,不知你与他比谁胜谁负?”
“当年争夺天下排名,他略胜我一筹。”伶官说。
“哦?是乐艺不及射艺?”
“不是。”伶官纸人脸上毫无表情,说:“曲张与我内力相当,但他不懂音律,故而我无法先声夺人,反被他连射两箭终止了吹奏。第三箭他不受干扰将我锁定,我避不开,只好认输。”
“那我祖父呢?”和离问,“当今高竹第一射手,同样为弓神实力,你对上他有无胜算?”
伶官摇头,“我不杀人。”
“有无胜算?”和离沉声再问,继而自笑言道:“是了,你说不杀人,就是有杀人的本事。放心,不要你杀他。”
联军解散,和离同高竹射手回国已是天罚九年三月。他就按照先前约定,留高宸带领跟随出征的十万军士在边城暂驻,自己仅率卫队赶往国都。
先王文和此时早已下葬,而祖父松文见和离肯听话也就放下心来,事先布置好应对非常的所有手段都不再用,准备来文的,等他回来若能认清形势,主动放弃君位就再好不过了。
高竹国王宫的春天,金色的阳光洒在一身白衣的和离身上有些刺眼,这不禁让他想起了五岁那年,父王带他在御花园中观看傀儡戏的情景。
头一次对亲人之死生出伤感,和离没在意通往灵堂的沿途,那些手持锃亮长戟的白衣武士如临大敌般分列两旁,也不多看携弓带箭守在灵堂内外的老国君卫士,他连卫队都没带,紧随身后的只有祁山与伶官,作为高竹国总教院主,伶官自然也要凭吊先王。
透过挂满白幔白幡的殿门,和离可以瞧见父王巨大的灵牌,祖父松文穿黑衣端坐一侧,下面扎白腰带戴着白帽的重臣跪倒一片,堂上烟雾缭绕,跪坐于最前方的正是十三岁的和康。
“世子到,哭——”
殿门外礼官一声喊,已不再称呼和离为太子。堂上嚎哭声响起,屋顶上站立之人开始招魂。
和离扶正冒冠,抬脚走上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