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给每桌送上丰盛的酒水和肉食,只有苏伐诚一人大快朵颐。
苏伐诺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哥吃,阿曼注视自己无聊的右手食指在酒杯口上绕圈;斛斯乏目对帐门,不时朝两侧瞥上一眼;波汗紧盯秦毅,秦毅呆滞的神情变得沉重而忧伤,不停磨牙,似在衡量什么事情。
在一片孤单又响亮的咀嚼声中,秦毅忽然开口:“大哥,你刚刚那样对大帅讲话,说他老胳膊老腿儿,会不会有些过分?不怕他生气?”
“嗯?”苏伐诚扭头看着秦毅哼了声,用力咽下口中食物才说:“不会,我和斛斯元帅认识多年,了解他的脾气。”
“是。”秦毅点头,“这就好比那个报案人,熟知边防军和治安军中的一切,所以才认为大老远跑去右营并无不妥。”
“什么意思?”波汗问。
秦毅平静说道:“波汗将军,你我见面也算最早,你还冒充大哥试探过我,对吗?应该知道我没有杀人吧。”
“我是相信你,谦少主,”波汗黄发碧眼之间,眉头深锁,“但是……”
“不是相信,”秦毅摇头,“是你知道。因为指使凶手杀死主将全家的那个人就是你。当然,也是你安排人去报案的。”
咀嚼声骤停,众人全都震惊或怀疑地看向他俩。
“你,”波汗眉眼张开,“谦少主,请不要用这种事开我的玩笑。”
“开玩笑时我会跟你打招呼的。”秦毅声调不改地说,“我喜欢观察人和动物,那天传信给我的是个商贩,他剪掉胡须,脸上涂了节日的浓妆,压低口音,觉得我肯定再认不出他了。”
“哦?难道你能寻见他?”
秦毅抽动下嘴角,“不用找,”他说,“你让他给我传信,就因为他是个小人物,我不可能会记得。一点不错,或者我认出来更好,你便能由此掌握我究竟了解得有多深。而我,当时既没扣押也没派人跟踪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个曾说亲眼看见丽娜出城的鱼贩子确实只是小角色,随便哪个水场的驿马信卒就能操控他,扯不到你身上。”
波汗脸色带有强装出来的不屑,却是一言未发。别人等着秦毅往下说,他长叹一口气,“我说过,故事很长,而且是个悲剧,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免得这当中有所遗漏,或者是牵扯到一些本不该牵扯的人和事。”
停顿片刻,认真扫视过所有人后,秦毅继续道:“现在我就从头开始讲。我不喜欢故弄玄虚,因此,也不希望有人提问打断,有问题留到我讲完再问。”
没谁反对,秦毅点点头,开始讲述:“二十多年前,边防军右营有一位骁勇善战的骑兵都尉,他身怀绝艺心有大志,绝不甘愿一生只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将。然而彼时天下太平,在国都和部族当中没有根基的年轻都尉无法靠军功升迁,他便借着地利,将眼光锁定在了大漠之上——此人正是现在的摄图修士军统帅,左大将波汗。”
面对齐齐投来的目光,波汗毫无表示,静听下文:“最初波汗的想法很简单,求财。他热衷于进入大漠清剿沙盗,有时是受商人的贿赂报复,有时就为打劫——富裕匪帮,偶尔甚至连商队也不放过。波汗对上对下都毫不吝啬,因此将领关照军士用命,他的残忍暴行一直掩藏得很好,从没暴露过。
“当时在沙漠中有一位和波汗同样出色的老牌沙盗,桑哈。桑哈痛恨波汗的所作所为,他联合小股匪帮,在漠北组建起一支实力最强的沙盗军团,专门与波汗对抗,被波汗视作为头号死敌。
“桑哈军团在人数上占优,而实力却远比不过多半由武者组成的边防骑兵。在一次较大规模的战斗中,桑哈老巢不保,就连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落在了波汗手里。
“波汗初见之下,便对桑哈的女人惊为天人,不光因为长相,也绝不是性格或其它哪些方面吸引了他,而是——这名女子和当时摄图狼主苏伐录的爱妻珍娜太像了,简直就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有一点,此女的脸上有片胎记而珍娜却什么都没有。
“早年间珍娜随狼主巡视边城时波汗在近处见过她,等到脸有胎记的女人出现,波汗毫不怀疑这是狼神对他的恩赐,就像世间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竟会长成双胞姐妹一般,必为神作。就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阴谋诞生了,桑哈的女人非为烈女,为保住性命,她很快就成了波汗的女人。波汗不惜花费重金,派人到狼主城中贿赂一批又一批的下人随从,打听来珍娜的爱好、习惯,乃至于她的一切言行举动,统统教授给抢来之女,更还把此女的秘密藏身之所布置成珍娜寝宫模样,真可谓用心良苦。
“桑哈的女人也自有些聪明,摄图狼主的爱妻,这个身份给她的诱惑太大了,刻苦勤练多时,在波汗尚未提出之前她就主动表示,事若有成,她定会全力相助波汗,并且随时愿将胎记毁去,哪怕是毁容也在所不惜。经过两人不断密谋,波汗对这女子的许多想法都大感惊奇,不担心她在顶替珍娜以后会露出马脚。而唯一,也是最难实现冒名计划的部分正在于该计划的本身——无法换走真的珍娜。”
“波汗将军,我想你听闻了二十年前,阿曾与灵根国联姻那件事后一定又诚心膜拜过狼神吧?”
凉茶早被撤下,秦毅倒酒抿了一口,湿润喉咙的同时,也第一次由讲述转成交谈。
波汗笑了,“继续讲啊,谦少主,”他说,“为何要停下?我已经准备好眼泪了,就等着你讲完呢。”
“对啊,谦哥哥,你快点接着讲。”阿曼抱怨道,仿佛这个故事完全影响不到她。
秦毅舔下嘴唇,点头说道:“二十年前送亲队伍覆灭之事,在座的诸位想必都很清楚。波汗从侍女口中听说珍娜有意同去,他喜出望外,在珍娜还未请示狼主的情况下就先对沙漠发起一场大的清剿行动。骑兵一路南下直至包围绿洲,沿途不少匪帮或灭或逃。复仇的怒火轻易就被点燃了,哪怕是送死冲击边城沙盗们也无所畏惧,又岂能放过广漠国的送亲部队——
“我想,在珍娜决定随阿曾同去灵根国这件事上,波汗定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教侍女们撺掇、买通或胁迫狼主宫的医人提建议……这些都简单,关键是狼主根本想不到路上有何危险,否则他连女儿都不会送。狼主同意了,派出千名修士多半也是为装点门面,那年月的沙盗可不是什么土匪强贼。
“行程已经敲定,到目前为止,整件事情看着都好像是上天的安排,而接下来才真正要靠人谋,这就需要波汗精打细算了。首先,珍娜又有了身孕,可要冒充她的女人却没有。怀胎十月不是脸上的胎记,无法预料更无法应时作假,好在珍娜正是刚刚有孕才想去灵根国生产的,于是波汗得知以后,便也当即设法,让那女人受孕。”
“具体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反正孩子父亲不会是波汗——他的样貌不允许。”
这时阿曼忍不住笑出了声。秦毅瞧着她,说一句:“不夸人笑得好看了?”
“你说什么?”阿曼瞪眼问。
秦毅摇头。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话是在问谁,而逍遥没反应。
秦毅继续说:“桑哈的女人挺争气,很快也怀上胎,下面就是最重要的掉包环节了,沙盗袭击车队、送亲的修士覆灭、珍娜被劫、营救、掉包——当中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尤其是,在成功救出珍娜以前她绝不能被杀,否则目击和听闻的沙盗就太多了,会给日后留下极大隐患。”
“大哥,”秦毅停下,问他身旁的苏伐诚:“我记得冬月节那阵你告诉我,波汗是在阿大颁下戒严令以前就赶去沙漠救人的吧?”
“啊?噢,”苏伐诚听故事听得都愣了,“我后来知道的好像是这样,因为他剿贼太过引发了惨事,阿大若是知晓那肯定要追究的。”
“不对,比那还早。”秦毅不紧不慢地说,“要想控制好我刚提到的那些环节,波汗必须赶在车队遇袭以前就潜藏在沙漠之中。然而,带骑兵公然进入大漠已是行不通了,首当其冲便会遭来报复。若我是他,肯定会以剿贼为名率军南下,然后等过了关卡,再把事先准备好的装束换上,让军士扮成商队,于沙漠中迁延守候。”
单调的掌声响起,“精彩,编排得严丝合缝。”波汗拍着手说,“只是有个小问题,我为什么不等送亲的队伍过来尾随他们,而要如此费事呢?”
“我说过,”秦毅看着他道,“任何问题等我讲完再问,不过你问的这个,我想斛斯乏大帅能替你解答。”
斛斯乏见下面人都瞧他,叹口气对秦毅说:“不错,看来是诚少主告诉你的,当年他也送亲来到了沙滩。”
“这的确是老夫失职。”片刻后斛斯乏接道:“迎接送亲队伍那天,当时的主帅曾于众中问我,说我军近年清剿频繁,会不会引来沙盗复仇。我答说不会,右营骑兵现就在大漠上,贼人自顾不暇,如何能有报复之举。”
“大帅说得对吗?”秦毅也问波汗,“其实我倒有些佩服你,”他说,“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剿贼这种事自然无法惊动狼主,而边防军却很了解沙盗,但要碰上个谨慎的将领,说不好就会另派大军护送,那样你的计划也就不能实现。波汗将军,你这也算一石二鸟吧,打消了大帅的后顾之忧。”
波汗与斛斯乏皆不出声。秦毅说:“在我讲完故事之前,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打断。”
“就这样,送亲的队伍南下进入大漠。”他饮尽杯中酒,接着说:“波汗之所以能顺利假扮商队,是因为有个商人替他提供了行装和杂物。此人在沙漠中自称‘鼹鼠’,也常与沙盗来往,波汗就通过鼹鼠把送亲修士的启程日期和虚实透露给他们。
“面对十倍于己,且又准备充分的报复性仇杀袭击,修士军无一人能够逃脱,珍娜、阿曾,还有年不满周岁的幼子皆落入沙盗之手。”
“大哥——”秦毅转过头对苏伐诚说:“母子三人得以存活确实有赖于他们的身份,但并不如你所说,沙盗是想留条自保的退路才不伤害他们的——一切全都是波汗的诡计。他借鼹鼠之口给沙盗们规划出一个简单的复仇妙计:杀死送亲护卫,劫走狼主的亲人然后——再用骑兵都尉波汗来换回三人。
“对于波汗,沙盗恨不能食肉寝皮,可想而知鼹鼠一说出这个计划他们就欣然采纳。珍娜不用死,卫士活不成,诡计终于得逞,二十年前那场送亲队伍全军覆没的惨剧,完全就是他一手策划而成。至于后面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了,所谓波汗害怕狼主罪责,奋勇出击营救珍娜的戏码很好上演,匪帮劫走珍娜便分开藏匿,准备派人直接去同狼主交涉,而这个人就是鼹鼠,珍娜的所在波汗自然知晓。
“偷梁换柱的阴谋到了最后一步——杀死珍娜母子以及监守他们的匪帮,把假珍娜带回,就说阿曾和幼子尚未找到。只需再做完这些,秘密就会和死人一起永埋黄沙,波汗将无忧无虑地迎来新命运。然而遗憾的是,不论如何机关算尽,还是有两个人不在他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