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罚二年为质子准备的新春宴席没有设在威远厅中,只是由公孙万年主持,在太子府以家宴的形式招待一番,公孙义连面儿都没露。
前些日子的资源争夺赛上清凉山依旧保持沉默,然而就连秦毅都感觉到了,门派中的气象似乎有所转变,对他们的日常培训异乎寻常地严格起来。
还有他不知道的,门主桑奇跳过行政与执教两院,单独成立了一个特别行动部队——血刃,这是胡胜提出来的,而其首要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向当年杀害他们七名剑士的太初与金华两个门派的弟子复仇。
东楼国有个动人的风俗,曾用一把剑分食过烤肉的剑士们就会成为永远的兄弟。那么当兄弟被杀,或者他们家人遭受欺辱的时候,其他人就必须要给他报仇。现在兄弟死去已整整四年,而那两个门派甚至连致歉名额都懒得用,没有一个人来门派解释他们的错误,剑士的妻儿也从未收到过哪怕一粒粮食、一只羊的慰问……这不是东楼人的做派,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四月半,清凉山又要开始为新一年度的招人做准备,而秦毅三人也随着回炉班的弟子一道,参加了晋升剑士的考核。
能够随意发射袖箭,比香国的制造术本就注重以内气协调手足,再加上胡胜教授得法……因此,当秦毅如平时修炼那般,干净利落地挥剑、用剑气将竖立在前方的木杆砍断的一刻,他知道自己已成为了一名剑士。
张三亦是如此。学艺虽晚却打小就干重活,并不影响他入门快。他们这五百多人,只有十几个到最后也无法使出剑气,黯然离开门派,其他多数都和敬绶、政政一样,不能一次成功但总还是砍断了木杆,勉强通过考核。
在执教院的理事堂前,首座曾兆先亲自给众人分赐了佩剑,从此日起,他们才真正算得上是清凉山弟子、东楼国的剑士,便同门派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晋升为剑士之后,按月可以从门派当中领到薪俸,当然也就要接受各种任务,替门派出力。不过这些都只是轮流分派,总的来说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努力修炼,成为剑客。
那太难了,剑士、中级剑士、高级剑士……修炼越发地严酷,会有无数人在这过程当中受伤甚至丧命。就目前来说也许还有条路,被军队招了去,成为佩剑军士也不错。
秦毅与回炉班弟子被编到了初级二班,这个班里面之前就有两千多名剑士,而班长却只是个与敬绶同岁的少女。
第一次接受任务,秦毅被分派到了清凉山管辖的磨石城南城区,在那里十人负责一条街道,每天要不间断地巡逻三个时辰。张三则是去了附近县里面的矿山,还有敬绶,他的任务是护送商队。
班长名叫许晶,多数人都知道她有个厉害的祖父,便是行政院许山首座。这女孩子年龄不大脾气却是不小,性情十分刚烈,颇看不上秦毅和敬绶这两个质子,认为让他们来学剑就是浪费资源。
于是,许晶也不怎么在意二人修炼,专拣着琐碎的任务交给他们,加上时刻不离身边的禁军护卫,一个人当三个人地使唤。
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已快要就寝的秦毅与敬绶被同班弟子叫来到一处宽敞的庭院当中。那里灯火通明,许晶已是和三十几名弟子预先带剑等候。瞧着二人过来,许晶面无表情地说道:“红石巷有命案报了上来,你们现在就和我去查看。”
俩人没有意外。在东楼国大多数的城镇里衙门早就形同虚设,最多也就是管理一下档案,此外的一切事宜基本全由门派接管了。
夜里少了炎热,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看去,磨石城中的房屋有如一座座阴森的墓碑,更觉远处漆黑的群山便是那沉冤待雪的亡魂们的埋骨之地。临近南城节义街红石巷,间断传来的女子幽郁哭声便把这夜和街道映衬得愈发凄凉。敬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事发地点是在红石巷一处独门独院的人家里面。院子不大,五六家并成一排,被石头垒成的隔墙分开,属于标准的小康之家。许晶让众人守在街面儿上,只点了秦毅、敬绶等五六个人,并那四名禁军一道,来在院中。
这里已先有两名节义街上的巡逻弟子守在一旁,对许晶行礼过后便把情况简单介绍给她。死者是这家的户主,在傍晚刚吃过晚饭就突然暴毙,死因未明。他的妻子于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就向巡逻队报了案。
许晶看了看跪坐于地、还在不住啼哭的女子,上前掀开草席。那男子……就是个死人,死在七月盛夏,死在尚未被战乱波及到的磨石城中也还是死了,大概和其他死去的人没多少区别,许晶看不出究竟便还把草席盖上。
“大嫂,”也许同为女人,能够体会到一个家里失去顶梁柱的妇人的悲恸,许晶柔声问她:“你先莫哭了,你们晚上吃的什么饭,家里今天还有别的人来过吗?”
那妇人抽噎着停了哭,“尊官,我们家里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外人来了。晚上我丈夫说想吃莜面,我便去街上淘换了一些回来,他还和我一起搓鱼鱼来着,哪成想这就……”
许晶使个眼色,两名年长的弟子便一人走去厨下查看,另一人先给尸身验毒。不多时二人回报说均未发现异常,不是中毒。
许晶又问:“大嫂,你男人是做什么营生的?平日里有没有什么疾病,或者受过伤没?”
妇人摇头,说:“他是跑商的,隔三差五地会收一些山货,再跟着商队跑去外地卖掉,身体很好的,从没见有什么灾病。”
许晶点点头,责怪地瞪了一眼那两名巡逻弟子,埋怨他们竟把这种事情也上报到侦逻队来。
这世上哪一天哪一刻不死人呢?既然没有伤又不是中毒,那就该算是自然死亡,和那些老死病死饿死之人一样。许晶准备收队,因那妇人又开始哭了,最近门派里面的烦心事已经够多,她受不了这个。
然就在这时,从进门后便一直远远躲在墙根之下的秦毅忽然快跑上前,来到那妇人身边,随着她呜呜咽咽地一同哭泣起来。
许晶愣住,其他人也愣了,莫非秦毅与这死者还是旧相识?
不对!这小子站那么老远,瞅没瞅见男人模样还在两说,岂能先就认识?许晶随即大怒。
“2233!”她吼道,因班里人数太多,许晶也懒得一一记住,平日里便以编号点名,号数不断开就行:“装什么假慈悲?要哭回你比香国哭去,东楼剑士没有这样的懦夫。”
秦毅恍若不闻,越发哭得凄厉,就连那妇人都停下来惊恐地看着他。
眼见许晶前胸不住起伏,就要压制不住火气,敬绶赶紧奔过去拉扯秦毅,却被他一把甩开,兀自不住悲啼。
此时的秦毅,在他的眼前,这处院子安静极了。许晶已然不见,敬绶、侍卫、诸多弟子统统消失,只剩地下被草席裹着的尸身和那妇人。还有……吴先生。吴先生就站在他的身旁。
“毅儿呐,动物我们模仿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开始模仿人吧。在那之前,你先要弄清楚一点,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他们能够被欲望操纵,可以被感情所支配。有时候,人会像你们天工阁名匠造出的铠甲一样坚硬;有时也会如天鹅绒草的草叶那般软弱。
“因此,要想模仿人,你就必须把自己放到他们所处的环境、地位当中、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仔细分辨……一旦你学会这种模仿,就能够很容易地看透别人的心思,了解到他们的需求还有恐惧,甚至能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进行合理的预判。记住毅儿,这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功夫。”
吴先生带着秦毅模仿别人的时候有趣极了,很多人都以为这一老一小得了失心疯。他们有时会紧随一位受到褒奖的臣子待上半日,看他如何刻意地掩饰志得意满;有时也会远远观察某个面黄肌瘦而步伐却异常坚定之人,以判断他是否为窃贼,会不会只为解决一餐饭食便铤而走险。
两人曾混迹于清水河码头打零工的脚夫身旁,吴先生仔细地给秦毅讲解,为什么他们当中那个最不起眼的小个子将来会变成这些人的头儿。还有一次,吴先生竟带着秦毅加入到送葬的队伍当中,目的却是通过每个人的哭声来判断他跟死者的关系……
“哭声,对,就像现在。”
秦毅总算赶在许晶忍着没有拔剑之前结束了模仿。他看看那妇人,妇人也正看着他。
“我来问你,”他对那妇人说,声音不像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因何要谋害你的丈夫?”
“啊,尊官……”
“休要抵赖,”秦毅泪痕未干,伸手指着地下的草席说道:“他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天啊,圣祖在上……”妇人神色惊慌地拍着胸口。
“住口秦毅!”
许晶一步站到他的面前,也头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你发什么疯?还不随我回去,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退下!”
秦毅宛如君王,摆头命令许晶站去一旁。许晶目瞪口呆,一时间如被震慑,竟是不自觉地挪动开脚步,让出了那个妇人。岂止是她,就连几名环臂靠在院门旁,一副事不关己悠闲模样的侍卫也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随后却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奇怪。
“你,你在命令我?”许晶反应过来。
秦毅不再理会她,继续对那妇人言道:“你方才也听到了,我来自比香国,而且还是比香国的太子。天工阁你应该知道吧?我们有办法能与聚窟洲通信。你和别人勾连,通谋害死了你的丈夫,他生前被你蒙蔽,刚刚已经把实情全部对我说了,若你还不肯老实交代,那我就要招他回来,让他自己找你算账了。”
“啊!”
妇人闻言惊叫一声,即时便昏厥过去。许晶心知有异,马上指示巡逻弟子,先把这妇人连同他丈夫尸首一起抬回门派,此地掩好门户,只在屋中留下两人,但凡有来打听消息之人一律扣押。